我太失望、伤心了。这两个词,未曾失望、伤心过的人是体会不到它的滋味的。我真的是失望、伤心!
所有的悲剧,在你我相见时就埋下了伏笔,你我相聚的第一刻就拉开了序幕,而现在,已上演好久了。你看它高潮迭起,是不是?什么时候是剧终,我不知道。剧终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但悲剧总是悲剧,不会以喜剧来收场。作为悲剧中的女主角,我已疲倦万分,只希望它早点结束。你使我的每个日子都灰沉沉的,尽管现在是风和日丽的春天。
那撕裂、掏空、疼痛、晕眩,以及怨恨……那空洞洞的遥远的声音;那恍恍惚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感觉……
我记住了这样的日子,今生今世,刻骨铭心!心里,已经为它点上了白色的小蜡烛……
不知世上有多少女人像我这样整年心里都飘着雨雪,结着冰。可胸口的创痛依旧新鲜,血,汨汨流淌。可我无奈,我无法用它涂抹我的世界。我的面前是这样灰暗。可是我多想,多想就这样一下切开我的手腕,蘸着那般艳红,为自己画上一幅今生唯一想画的图画:黑色的天空,白色透明的躯体,泼洒着鲜艳的晚霞般的血……那肯定是很美丽,很动人的。
陆婉怡坐在桌前,泪水顺着脸滴到纸上,斑斑点点。她每天都给林金荣写信,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就象夜里海边礁石上的草棵,一阵阵地被风卷过,被海浪侵袭过,她得不停地挣扎。她的功课,已经越来越跟不上了,她知道这样下去,她非得被淘汰不可。若想保住资助,各科平均分数至少得B以上,可她有一科的期中考试已是不及格,那是在她从林金荣那儿回来的第二天。就是那次,她知道林金荣“结婚”了。可她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已失去了这么多,她还怕什么?她知道她没有能力去争取别的,她唯一能赌一赌的,就是林金荣。她是一个什么都输光了的赌徒,她没有什么再怕输掉的。认识到这一点,她非常悲哀--她付出一切,仿佛就是为了失去一切。为了给自己一点点平衡,她把一切她所忍受的都归罪于李保保,尽管她知道,那是她性格的悲剧。她恨他,有时,她是那么恨他,以致于想起他来,她会用所有的最恶毒的词汇诅咒他,她会想象自己用什么手段去报复他,在她的想象里,她是不惜任何手段的。
外面的天渐渐暗下来了,窗外树上新发的芽苞,在暮色中看去,只是一个个小小的黑点。树林里的溪流,远远地传来“哗哗”的声音。天是淡紫的青色,几粒疏星已廖落于天幕。布朗夫妇和由美子都还没回来,四周寂静得能听见夜慢慢降落。
中午,陆婉怡的导师珍妮陈,那个美籍华裔教授又把她叫到办公室,很不高兴地告诉她说,系上对陆婉怡很不满意,陆婉怡平时干的活不多,功课也不是很好,但念及这是陆婉怡的第一年,系里愿意再给她一些时间。陆婉怡一直低头不语。
“陆婉怡,你有什么打算?你倒是说话啊。”珍妮不耐烦地问,“你怎么老是这种不在乎的样子?”
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从来没在乎过。陆婉怡想大叫,这些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我真看不惯你们泰国学生这种样子!这是在美国!不好好念,来干什么?你们光知道美国好,为什么不知道美国的竞争很厉害?不想吃苦就呆在泰国好了!”珍妮骂泰国人时,就把自己当美国人;骂美国人时,就当泰国人。她四十年前来美国,才十六岁,口袋里只有二十美元,尽管她的继父是香港有名的商人,但她说她就为争的那口气,决不要他一分钱。她聪明勤奋,硬是靠着奖学金读完了大学和研究生,拿到了博士学位。
陆婉怡也懒得理她。我和你不一样,她心里暗道。你可以不需要男人过一辈子,可以一辈子单身,我不行。我身边必须有个男人,而且必须是个我爱爱我的男人。我为男人活着,没有男人我生存不下去。我忍受不了孤单,也忍受不了寂寞,我忍受不了一个人的世界。我需要心的慰藉,也需要肌肤相亲。
“陆婉怡,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珍妮提高了嗓门。她很胖,头发短短的象男人。陆婉怡从未见过她穿裙子。有时,晓晴跟她嘀咕说怀疑珍妮是同性恋。
“听到了。”陆婉怡心不在焉地说。听到和没听到又怎样呢?她有些茫然地看着珍妮。
“陆婉怡,你是不是很忧郁?”珍妮问道。英文里的忧郁好像没有中文里的忧郁“严重”,是被人们时常挂在嘴边的。听说,康奈尔大学有百分之七十的学生因为“忧郁症”看过心理医生。“你也许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我去过,没有用。”
那次听了安娜的建议后,尽管似信非信,陆婉怡还是去了学校的诊所,心想反正是免费的,就当做聊天儿好了。可那个中年的女心理医生好像是弗罗伊德的忠实信徒,她让陆婉怡回答完十几个问题,确定陆婉怡真的有“忧郁症”后,便开始不厌其烦地问陆婉怡的童年。陆婉怡自己也念过些心理学书,知道弗罗伊德那一套就是从人的童年时代,寻找人格形成的轨迹。一般说来,成年人的心态特点,是由其儿童时期所发生的某件或某些事所影响的。心理医生问陆婉怡的父母是否吵架,是否虐待过她,是否酗酒或吸毒,是否本身是忧郁症患者。陆婉怡觉得这些问题简直是对父母的污辱,她很凛然地回答说:“我的父母很相爱。他们很爱我们。我是在一个幸福正常的家庭中长大。”她告诉心理医生说听父母讲,她从小就多愁善感,而且经常生病。后来,她又看了太多的小说,从不看正经书,总把小说当生活,走不出自己的幻想。现在,她在一个陌生的国度,精神上特别寂寞,压力也大,加上和林金荣之间的这场恋爱,她实在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现实。有时,她痛苦得想死。但是,一想到那样爱她的父母,她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哪知,心理医生一听到她想死,马上惊惶失措,拿起电话告诉精神病医生说她有一个紧急病人。精神病医生和心理医生的区别是,精神病医生可以开药,而心理医生只能“听”和“劝”。听说陆婉怡有想死的念头,精神病医生让陆婉怡马上去见她,连时间都不用约。精神病医生也是个中年的女人,很和蔼,象妈妈。陆婉怡怀疑只有女人或不太聪明的男人去念心理或精神分析,因为这样的职业不需要
什么大本事,能听能说会道就行了。
“陆婉怡,告诉我,你为什么忧郁?”
“我想家。我不喜欢这里。我不爱我丈夫。我爱别人。”
“想家为什么不回去呢?不喜欢这里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呢?再说,你都二十六岁了,怎么还会这么想家呢?你是个成人,陆婉怡,你不再是爹地和妈咪的小姑娘。你说你不爱你丈夫,离婚就是了,和你爱的人在一起。只做使你自己不痛苦的事。”
你不明白的,你不懂,陆婉怡在心里说。美国的心理医生怎能治得了泰国人的心理病!既然人的心理受制于环境和文化,美国人怎能洞悉泰国人的内心世界?
从那开始,精神病医生让陆婉怡坚持服用抗忧郁药“普若扎克”,并让陆婉怡每星期去和她见一次面。那药也真的很管用,一段时间后,陆婉怡发现自己很安静,本能使她流泪的事,象林金荣的信,或者给林金荣打电话,或给父母写信,都不再使她流泪了。她不再绝望。
可是,后来,她也为此疲倦了。每次去见医生,她都要问陆婉怡:“你过去的一个星期中感觉如何?有过死的念头没有?”让陆婉怡觉得若她没有死的念头真是对不起医生的关心。再说,她也怕这种药将给她带来副作用。她怕自己由此变成一个没有知觉没有感觉的人。她宁可在大喜大悲中毁灭,也不愿在麻木中生活。两个月后,她告诉医生说:“我感觉很好。我一点也没有死的念头了。我很乐观。我想我再也不需要来见你,再也不需要吃药了。”医生也很高兴,好像她把陆婉怡从死亡线上挽救回来一样:“祝贺你,陆婉怡。我也希望从此不再见你。”
其实,死亡的念头何曾离开过陆婉怡。也许是在很早的时候,在没有来这儿之前,在没有和林金荣之间的一切之前,她就有这个念头了。当然,它只是她面对不了现实时的一种逃脱,但她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和力量去死的,那只是一种幻想,一种诱惑。有时,陆婉怡为它深深地着迷。
“陆婉怡,你这样的精神状态无法念书的。你会被淘汰。”珍妮的语气挺担心。其实,尽管她脾气不好,系里的别的学生都不愿跟她,她手下只有晓晴和陆婉怡,但她各方面对她俩还是挺关心的。她念及晓晴和陆婉怡不会做饭,也没时间做,更舍不得出去吃,便经常带她们俩去吃学校的食堂。康奈尔的食堂,质量是实在不错的。都是自助餐,可以选择的种类非常多,生熟荤素都很齐备。每次陆婉怡和晓晴都是放开肚皮吃,也不担心胃和体重。在外面吃这样一餐,至少得十几块钱,一般学生是负担不起的。
“无所谓的。”陆婉怡叹口气说。
“陆婉怡,我很讨厌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怎么可以无所谓?这是康奈尔,你知道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吗?这是有名的‘长春藤’学校!”
我知道的,陆婉怡想。又能怎样?念什么学校我从来没在乎过。我只希望感情上幸福。可我从来没幸福过。不幸福我是什么事都做不了的,什么也不在乎的。爱情一直是我的支柱,没有幸福的爱情我便没有一切,尽管我知道我是多么的因此而浅薄。
“陆婉怡,你若是这种态度我无法帮你的。不然,若系里决定对你要做什么的话,我还可以帮你说一下。可你这样让我没法说话。”珍妮的脾气不好,人缘也就不怎么样了。她二十年前就做了副教授,至今还不是教授。每次都没人提她,尽管她的教学和研究都做得很好。但是,尽管大家不喜欢她,却都怕她,因为她谁都敢骂,什么话都敢骂的。
“珍妮,谢谢你。不过,没什么的,没必要为我去争取什么。我真的无所谓
的。”
“那你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没有。”
此时,陆婉怡又在给林金荣写信了。和他说话,不管是在电话上还是在纸上,都和使陆婉怡心碎,疼痛难挨。回忆起纽约四十二街“强森”站上那个小小的男孩所给她带来的温馨的感觉早已荡然无存,每每起他来,只有怨和恨,有堵在胸口的吞不下吐不出的悲哀。他会要了我的命的!因为他,我竟然一无所有。
她忘不了那天。是春节前的一天,她想去掉“它”,既然它已被决定了去掉的命运。她想去林金荣那儿,和他一起过春节。她不愿再忍受那种不适,既然没有理由再忍受下去。是晓晴送她去的,在那个灰蒙蒙飘着细雪的下午。从那以后,一到这样的天气,陆婉怡就被抽空的疼痛和眩晕。
完了之后,晓晴把她送到强森站。好冷,陆婉怡穿着一件十美元买来的旧呢大衣,下着白色的毛衣和墨绿裙子。就是在这种时候,她也希望见到林金荣时,她不会看起来太难看。
在车上的五个小时,她一直昏昏沉沉。车内和车外都是漆黑一片。她不知一切是否只是个梦。她欲哭无泪。
当林金荣把她从车门上搀下来时,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她没有看清林金荣的神色。
“林金荣,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在等地铁时,她对闭着眼睛对他说。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处传来,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痉挛的疼从小腹阵阵涌来。
那天晚上,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无声地哭,她愧对于那没有机会来到世上的“它”,更愧对于自己和自己的期盼。她哭了好久好久。泪水把半边枕头打得湿漉漉的。林金荣不得不趴在她身上,说:“陆婉怡,难道只有这样吗?难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安慰得了你吗?”
可是,只有哪样的什么才能安慰得了我的失去和苦痛!她在心里拼命喊道。陆婉怡的一切都被掏空了。这辈子,能填补吗?
孩子,孩子,我的永远也没有机会长成生命的孩子啊!将来,在另一个世界上相遇,你不要原谅我,不要放过我!
为什么会这么寂寞!每一个白日,寂寞得如同没有尽头的黑夜。好长的日子啊!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升上来,什么时候落下去。到处是绿色的一片,无边无际。没有别的颜色。风湿漉漉,粘乎乎的,所有的路都苟延残喘般的延伸着。而每一个黑夜,又寂寞得如同巨大的坟墓。只有汽车闪着贼亮的灯驶过,使得那层厚厚的寂寞,凭添了几分紧张的感觉。周围是黑沉沉的凝重,似乎可以挤出些水来。
日子这样一日复一日地过去。陆婉怡不知该做些什么,也不想做什么。她觉得非常厌倦,好像有块结结实实的布帘子,无精打彩地垂挂在她面前。她看不见帘子后面是什么,也懒得费那份力气去掀开它。随它去吧,她常这样想。随它去的结果会怎样?她懒得知道。她觉得自己是完了,从未这样颓废过。只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要做梦。做梦太累了。
可是她睡不着。每天夜里,她都会失眠。脑子里翻江倒海般地映现着的,是所有过去发生的事。或者,是以后的可能发生和不可能发生的事。她不想顾眼前。总觉得没什么。顾又能怎样呢?世界在她睁开眼和闭上眼之间是没区别的。她好疲倦,每天都精疲力竭。日子怎么会是这样无望和无聊!
陆婉怡总想找个什么人倾诉点什么。也许,说点什么,会稍好一些。虽然她知道,对她来说,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什么两样,可她还是想找个人说说。她是个怕寂寞的人。每天每天,她寂寞得只想大声喊叫,歇斯底里地喊叫。可她喊不出。在国内时不能喊,在这儿还是不能。也许是不敢,心理有障碍,怕别人说自己有毛病。任何人都怕自己被看作异常的人。谁都想过得“正常”些。
但是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没有。因为寂寞,陆婉怡真想把自己的今晚交给什么人,用一种肉体的狂欢,去换取那么一瞬间忘掉孤寂的时刻。人在极度放纵自己欲望的过程中,在两个肉体的纠缠撕打围绕攀援中,也许是想不起什么的。所以,有些人在无聊的时候,就会想象或谈论男人或女人,就会想性。陆婉怡倒是不觉得在无聊时找个男人睡觉是件快乐的事,但是,总归有个人做伴,比一个人躺在宽宽大大的床上辗转翻侧睡不着好得多。
所以,她真想找个男人睡觉,随便什么人。可是,即便这随便的什么人,也没有。她翻开电话号码本,琢磨了一会儿,不知该给谁打电话。总不至于说“喂,你今晚愿不愿和我睡觉”吧?虽然她觉得自己下作到了极点,却也没有这份胆量和坦率。
客厅里很热闹。布朗夫妇在和一些朋友高声谈笑着。陆婉怡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他们的嘴张合着,可是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她的灵魂已经出窍,她知道自己已不在这里了。当然,她也不时地干笑几声,附和他们,以免显得自己无礼。但她知道要追回自己是很难了。她已远去。她能把自己交给谁呢?她希望此时此刻能有个什么理由,让她大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