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紫禁城里的风是倒行的,从楚邹平窄的脊背推着向前跑。小麟子呜泱泱的哭声便在他的耳畔放大,像贴着风儿紧跟在他的身后追索,魇一样散不掉。他想起她方才被自己放在炕沿边,那炕沿磨得溜光发黑,倘若她哭着哭着腿儿一打滑……
哦,他又记起方才出来时未上的门闩。这会儿各宫里都在传膳,夜里换差事的太监也陆陆续续从顺贞门里进出,那哭声若是传开……
“呼呼——”楚邹背着手,靠在无人的纯佑门外呼呼地喘着气。他仰起小脑袋,天空中缠扭的霞云像极了他此刻乱揪揪的心。
一直等到落日褪尽,头顶橙黄的夕阳渐渐被暗云遮挡,他才听见肚子里咕咕的青蛙叫。一步一挪走到广生右门外,忽然想起晨间不小心打碎了母亲一只彩瓷花瓶,只得硬着头皮改去父皇那里用膳。
紫檀木三弯腿卷珠长桌上摆满了荤素小碟,乾清宫里一如既往地静悄悄着。
夏夜清凉,微风从威武的漆红殿门外踅入,将皇帝爷楚昂一袭玄色刺金龙纹绣袍摆轻拂。他的面前摆着几样时蔬,这是陆安海从他几乎摸不透的喜好中艰难总结出的成果,显然,这些成果都很合他的口味。
南边进贡的嫩竹笋儿泛着诱人的青绿、蛏汤淡淡清甜,孙皇后用家乡带来的随嫁嬷嬷十几年间塑造了他的口味,被陆安海摸准了门脉。他用膳的时候脊背端得很直,夹银筷的手指清长而素雅,做他的侍膳太监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享受。
侧座上楚邹一直默默低着头扒饭,从头到尾没动过超出视线半尺远的菜碟子。
这小子自从进宫后,就没心没绪心事重重的,看起来好像很忙碌,又不知脑袋里镇日在扰些甚么。前段时间朝政压迫,现下一切按部就班,倒确实要考虑给他请个教习。
楚昂看着,轻轻勾了唇,给他的小银碗里扣去一块南乳松鼠鱼。
“吃这个,你爱吃的。”
“嗯。”楚邹闷闷地应一句,用筷子夹进嘴里,然后不自觉地瞥了眼对面侍膳的陆安海。
陆安海垂肩哈背地站在四步外,普通太监夏天穿森绿色的曳撒,脑袋上搭黑色镶绒球的太监帽,看起来像一座长耳朵的坟墓,而他整个人更像是一只绿色的老乌龟。
在宫里头当差必须要面带笑脸,不能笑得太过分,要笑得刚够好处,眼梢往下弯一弯,嘴角略略向上扬一点,让人看得出喜庆和教养。他这会儿眯着两道老眼,看起来多么慈眉善目,但是楚邹却知道他还有另一张面孔。
前儿个尚服局的送衣宫女向他问路,说盛公公吩咐要给皇后送褙子。桂盛最喜欢人家叫他“桂公公”,因为“桂”字通“贵”,显得有身家有姿态。叫他“剩公公”他是会拉长脸的,太监们都心毒,没度量,爱记仇且睚眦必报,过阵子桂盛就会找机会给那个宫女小鞋穿。陆安海明明知道,但他只给她指了路,没有纠正她要改称呼。
还有楚池昨天傍晚想吃炸田鸡腿儿,张贵妃吩咐那个颧骨高的叫锦秀的宫女去御膳房给她拿,陆安海把桌子角上的一盒子给她了。那里头装着的田鸡腿他叫小顺子给自己“取”过,有孜然和辣椒味儿。楚池一吃辣椒味就频频打喷嚏流眼泪,还要哭,陆安海也不问清楚就给她,他这样我行我素,早晚是要栽跟头挨板子的。
楚邹越过碗沿眯着陆安海的眼睛,然而看不出什么。他仔细回忆了一遍自己这些天的行踪,应该还算是相当隐秘的,便很快地扒了两下碗,挪凳子下地了。
夜渐渐黑透,不敢回母后的坤宁宫。楚昂在御案上批阅奏折,他就坐在他侧边的小桌子上打盹儿,鸡啄米一样一磕一磕的。
楚昂也不管他,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看,猜他一定是又做了什么事,怕回去挨孙香宁的训。左右好几天也没有父子单独相处,便叫人把他抱到自己的龙椅上去。
“皇上……”老太监张福踌躇不敢,这龙椅可是只有皇帝爷才能坐的。
楚昂便自己走过去把小儿子放平展了,抚了抚楚邹睡梦中微微溢汗的小脑袋,然后叫张福给他取件袍子盖上。张福被这一幕愕了半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弓身应是。
这当口永和宫的掌事太监长柱在殿外求见,老张福出去问出了什么事,长柱说施淑妃今儿修园子的时候不小心砸了脚,问皇上要不要过去看看。
这时候叫自己过去看……
施淑妃是最晚进府的,也是楚昂几个妻妾中最为年轻的,平素很是听话顺从,也很敬惧他,每次都是听从他的摆布,是那种很柔软很怯慎的小女子。最近都在皇后处,想必是很久没看到自己,所以才敢冒着这样的胆子差人来问。
楚昂见奏折已批阅至尾声,便拂了袖摆站起来:“给朕备轿,去看看也好。”
又吩咐边上的小顺子稍后把楚邹抱到自己的龙床上,他去去就回。
但去了就没有回,听说当天晚上永和宫半夜还在御膳房点了汤品儿,五更天时又谴值夜太监烧了两桶暖水送进去。想必是闹激烈了,施淑妃通宵累极扛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