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世忠面露愁烦:“死不张口。五个月的亲娃子挂在他跟前,把五脏都活活烫成熟的了,也恁是不肯招供。皇上那边还等着结案,瞧把咱家愁得哟。听说你正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近日有人在京中播散谣言,说皇帝爷的皇位来路不正,原本是要传给齐王的,被庄贵妃半途截了一道。戚世忠派东厂太监与锦衣卫四下里探查,大概可探出是肃王和宁王在使绊子,皇上那里也有意把矛头往这二位爷身上引,好找个阻断他们去封地的借口。
奈何那涉案的李佥督御史一家就是不松口。
五个月的亲娃子……
吴全有阴长的眼睛一瞬闪了又暗,话到一半又咽下去,便把手上的茶叶拿出来:“哦,得了一盒好茶,惦记着拿来孝敬公公。”
戚世忠凑到鼻间嗅嗅,觉得好,就放下来。语气和缓地问他道:“你最近办的事倒是没从前利索了……听说把皇帝跟前的侍膳太监换人了?”
吴全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自嘲地勾唇笑笑:“那老的不识相,看着不顺眼,这便被打发了。”
戚世忠眯了他一眼:“呵,这倒不像是你的作风。咱做太监的但求一个讨主子欢心,新皇帝看着虽清贵和气,当起差事来可不比从前两位好对付。我看你也不是个糊涂人,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着去办。”
吴全有连忙恭顺哈腰:“公公教训得是,回头我这就去安排。”
往小窄门出来,看到太监小李子在探头探脑。看见他连忙迎上来:“吴爷爷,戚公公说怎么发落?用不用奴才这就去把那小东西抱过来?”
吴全有阴着脸剜了他一眼:“这是你能来的地方?把她送走了,你就能多长几斤肉。”
回到自个的院子,四周清清淡淡的。他住的这一片,后面几间太监房先头遭过雷劈,着了火灾烧死不少人,素日没什么闲人往来。
进屋看见小麟子撅着屁股趴睡在自己的枕头上,他下意识就想走过去把她摔地上。
然而近了,怎生那尿布团子下却汩汩淌出来一缕小溪。要命了,他嫌恶地把她抓起来,却突然看见那稚嫩的小腿窝里被掐出一道青。
想起方才小李子那张急不可耐的脸,吴全有眉宇间便掠过一道阴郁。
九九重阳节,皇帝皇后要在英华殿行祭拜。从初一日开始,宫中就要吃重阳糕了,节前还要摆迎霜宴,吃迎霜麻辣兔和螃蟹,饮菊花酒。御膳房里忙碌不停,太监们穿进穿出,都在准备着祭奠需要的供奉。陆安海正在给重阳花糕装盒子,抬头就看到掌事太监吴全有站在对面的廊下看自己。
自从小麟子落进吴全有手里,这半个月陆安海默默支着耳朵,不放过一点动静,然而半点风声也无。他猜着那小东西必然是不好了。略为一踌躇,慢慢走过去:“吴爷爷,叫小的可有什么吩咐?”
着一身褐色太监服,勾着略歪的肩膀,声音谦卑而低沉。
吴全有轻蔑地扫了他一眼:“看来这差事你干得倒舒服。”
陆安海回答:“宫里头做奴才,在哪当差都是主子赏赐的荣耀。差事干好了,是咱做奴才的本分。”
他只口不问那小丫头,在吴全有看来,这老太监是老奸巨猾而又识相自保的。
吴全有便不与他打弯子,瘦长的手臂在腰后一负:“小李子我给打发了,但是皇上跟前你是再去不得,不能让皇四子再惦记着你。今后就留在御膳房,各宫里当日当顿送去的菜,由你按着主子们的喜好来安排。”
那小李子近日在自己跟前可嘚瑟,膳房里碰见了不是吹眉毛就是瞪眼睛,突然“打发”了是几个意思。
陆安海听不懂来路,嗫嚅不敢应:“吴爷爷您这话……”
吴全有削瘦的脸骨耸了耸,吊着阴长的嗓子:“哼,你也算能耐,侍膳差事没干几天,连戚公公都点名抬举你……那孩子我留着了,就养在我后头那个烧死人的院子。院门我上了锁,长到三岁前不许把人放出来,你每日把吃的送去我院里,白日归你照应。”
他说着很不耐烦,一袭黑蓝色亮绸曳撒便怒沉沉地往膳房外离去。
陆安海愣了半晌,顿地才恍然过来小东西还活着。像条半死的鱼顷刻被注回生机,扑腾一声就向着吴全有瘦长的背影跪下:“活菩萨显灵呐,那孩子到死也不敢忘记吴爷爷您的恩德!”
……
光阴游走,秋去冬来,十月万寿节一过,天钦元年的第一场雪就下来了。皑皑白雪把紫禁城笼罩在一片银光之中,万物都似乎归于睦祥。那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第四日便听说坤宁宫皇后娘娘把出了一月的身孕,再往后二日,永和宫里又传出施淑妃亦探出了喜脉。
今岁江南稻米大丰收,织造局按时限向朝廷交了差,宫中喜事连连,整座紫禁城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
因着要照顾两宫有孕的娘娘,御膳房也显得格外忙碌。连带着一直时不时在膳房外把岗的皇四子楚邹也忙碌起来。二十六的母后在他眼里依然是那么的年轻貌美,但她吐得那样厉害,他每次隔着漆红殿门站在外头,忍不住就会蹙起眉头,带着一缕莫名的怜恤和惆怅。
他对着母后肚子里的弟弟或者妹妹,并不像他的哥哥与姐姐一样带着雀跃与期盼,他忘了自己是怎样出生的,只是不喜母后经受这样的折磨。
大皇兄还是会来母后的宫中请安,也开始重新与他说话,但眼神里不再有从前那种忧愁与挂念,比如忧愁他的不听话与调皮。楚邹会叫楚祁“哥哥”,但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因为实在想和哥哥亲近,而自顾自厚着脸儿粘在他身边走。
他仍旧隔上几天去一趟父皇的乾清宫蹭一顿膳,但他却也渐渐适应了日渐寂寞起来的童年。
后来又曾去过几回乾西的二所院,还有东筒子尽头的那个小矮屋,然而那个小尿炕子仿佛再也没有出现过。
楚邹一个人在落满尘灰的炕头上跳过来又跳过去,跳了几回,后来就渐渐的把小麟子也遗忘了。
小麟子长得很快,等到元旦的鞭炮声一响,陆安海大清早喂她喝过年的第一杯糖水。那樱樱小嘴儿张开,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出了三颗牙。
吴全有把她锁在自己后头的那个死人院里,白天的时候院门上锁,只有夜里无人的时候才把她抱出来玩耍。她自己学会了坐,还学会了爬,吴全有不在的时候,她会咕噜不清地喊陆安海一两声“拔、拔”,把陆安海欢喜得老脸皱成了一条真苦瓜。
但太监们心眼小,这事儿他可没敢告诉吴全有。小麟子叫吴全有“呀、呀”,那是“爷”的意思,可没爸爸亲。殊不知吴全有自个也乐意听呢。吴全有的枕头上就没少被小麟子撒尿,瘦人多洁癖,早晚有一天这小东西得被他一个错神掐死喽。
正月一过,三月上头,第一批选秀的宫女就陆陆续续进宫了。
宫女入宫头一遭得先经过太监们的筛选,然后再轮到尚宫局的大嬷嬷进行第二轮。今次进宫拢共加起来得有二千个,太监们涮下来一轮,剩下的也就千儿八百不到,这八百中仅有五十个是够资格服侍皇上的。
每天东筒子长街上都站着几纵几排的女孩儿,那些女孩儿十三四岁,尚没经过宫廷的熏陶,眉目间活泛着各种新鲜与灵动。忽而也不晓得互相说到什么,一个个就羞得面红耳赤。
楚邹常与小顺子探着个脑袋趴在宫墙上看,看太监们检查她们的五官、头发和皮肤,那楚楚的桃花眸里便满是新奇。
宫里头讲规矩,要笑不露齿,嘴角微微上弯,还不能没见过世面的这看那张望。这些女孩儿其实没比大皇姐楚湘大两三岁,但她们一个个都在宵想成为父皇的女人。她们以被幸为荣,但在五岁楚邹的心里,这些俗气的女孩儿没有一个配得上他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