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普渡寺山脚下宋岩喝令,梧健的身躯先行从马背上跳下来。
张福怀抱拂尘,恭身站在御驾外。
有小太监过来撩帘子,楚昂抱着瞌睡的小儿子从车厢内踅下,紧接着是扶着他袖子的丽嫔周雅。
到地儿了,后面的车队陆陆续续停成一长排。
二公主楚池要去前面找父皇,张贵妃牵着她过来,抬眼便看到周雅青春娇俏地站在皇帝身边。
通州城外秋风冽冽,把楚昂一袭玄色长袍吹得扑簌乱舞,那颀长挺拔的身姿看去多么叫人渴慕。年轻的周雅依着他,便显得那样的和谐般配。已经二十九岁的张贵妃看着,到底掩不住眼里几许咸涩。
见周雅回头看过来,便抿嘴笑:“哟,这小七子还真是黏皇上,和当年的皇四子可有得一比。”
皇四子是紫禁城内的“不可说”,包括他幼年时候的那些离奇古怪,以及皇帝曾经对他的圣眷和后来的盛怒与冷落。朝臣们是不敢弹劾皇四子的,即便是当年撞死了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个龙凤子和一个宠妃,这样大的过错原本是够打入冷宫的,不可能毫无责勉地就过去。但皇帝不悦任何人在自己跟前提起四子的存在,每每提起总是阴沉着一张脸。他的气场原本就是冷清,沉下脸时周遭的气氛便像是凝固,朝臣便不敢再提。这一点周雅在几经试探后,已然深深的领教过。
周雅便谦逊地答回去:“皇上仁爱,每个公主殿下都黏父皇,二公主小的时候听说也黏得不行呢。”踮起脚尖,揩了揩楚昂肩头上楚邯的小脸蛋,爱宠道:“方才路上瞌睡,一意哭嚷着要父皇抱,这就只好送过来皇上这里了。让姐姐笑话。”
她的身段盈润有致,尤是胸襟那儿绷得满满,恩宠雨露只须这一垫脚便不稍多余细说。
二公主楚池不喜欢她,有些嫉妒地看着小七弟。
张贵妃笑笑不说话。
这个比自己小去十一岁的女人,三年来她算是识得了她的厉害。
当年那场事故人人都有份,只是她张敏断不会做得太绝,不会去害施淑妃那个根本没野心没斗志的女人肚子里的孩子。顶多只是想让皇帝和孙皇后翻脸不和,煽一巴掌就够了,感情这玩意得越拖越薄。但没想到她周雅年纪小小就有这样的手段,背后竟然还有个肃王的势力。
而她手里有什么,只有一个心思揣不透的阉党太岁戚世忠。靠着当年祖父为官时点拨了他的一点人情,如今看来也没甚么大用处。暂且忍耐着。
旁边等待已久的官员纷纷过来,撩袍子跪地磕头:“微臣恭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为何这里还有三抬轿子?”楚昂微蹙眉头。
那领头的官员自己也觉奇怪,早听说宫中帝后不合,今晨见到皇后莅临还满心讶然,此刻看来原是没打招呼,并非同游。便支吾道:“……回皇上,皇后娘娘带着三位殿下和公主,小半个时辰前刚上去。臣给配了轿子,只说是愿走不坐,这便搁置在山下了。”
三年了,她把自己拘在坤宁宫中三年,今次却终是愿意走出来。
楚昂容色淡漠,拍了拍怀中惊动的小儿:“无妨。重阳登高祭祖,倘若是乘轿上山,倒显得对天地先祖不敬,朕也步行上山吧。”
言毕自抱着楚邯在前头走路。
他这样一说,后边的嫔妃与皇子皇女们倒不好再坐轿,一行人加宫女太监百多人往阶梯上慢悠悠走。
周雅有些错愕,料不到皇后竟会在这时候出来。
张贵妃却是莫名舒坦,倒好,皇帝这几年对自己虽看似依旧,其实已觉越高越远,早已揣不出他心思了。要扳倒周雅,只怕除了皇后也没别人。便笑笑着对楚昂道:“皇后姐姐三年休养生息,难得今日出来散散心,倒也值得欢喜。”
楚昂不应,只是默然登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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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腰上,桂盛正指挥着两个太监用竹竿挑树上的熟柿子。一忽而滚下来几个,楚湘就跑过去弯腰捡起,先递一个给楚祁:“弟弟你先尝,若是好吃我再给母后与夫人。”
她微含着下巴,青丝上钗环轻轻拂摇,又举目找楚邹。
楚邹却早已像只放飞的鸽子找不见了,杨俭在旁应道:“四殿下已入寺中,长公主可是在找他?”
这是他一路上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依旧是谦和带笑。身量似乎也比半年前高出寸许,出自世家高门的气度让他总像与人隔着谦谦君子距离。
困抑于深宫多年的楚湘,在她端柔庄淑的皇长女尊容之下,内心其实是有些自卑与自省的。她看他对自己态度这样舒缓有度,也许并无心无缘,此刻反倒是对他平静了,微笑着转而把果子递给母后。
孙香宁站在树底下,偏就为难桂盛:“那树顶上的一只可否给本宫也摘下来?看着倒是喜庆。”
桂盛这太监,惯在宫中狗仗人势,看人下菜。难得见母后又复如初时情致,不动声色地刁难作弄人,皇长子楚祁亦展颜露笑:“母后对这里好似熟悉,从前可有曾来过?”
孙香宁淡漠道:“倒是有,很久以前了,你若不说我还记不起来。”见找不到楚邹身影,便叮嘱他跟上去找找,别扎哪儿去了出不来。
暗暗觑了下眼神。
楚祁立刻明白过来,瞥见一旁大皇姐默着不说话,几步外杨俭目含淡笑。楚祁亦是希望大姐有个好归宿的,他没有朋友,除了在宫中玩鸟儿,今日和杨俭一路相处却极是自然舒适。便把空间匀出来,自己快步上了山。
桂盛亲自揣着竹竿鼓捣,一忽而眼角往山下一斜,竿尾巴戳在他烂了嘴角的水泡上,疼得他嘶溜一声龇牙咧嘴。
鬼鬼祟祟,活该。楚湘忍不住笑,她心中自然,笑起来自是少女娇俏的,并无那份深宫的沉稳与羞赧。杨俭默默颔首立在她身后的一旁。
桂盛手上竿子再一歪,柿子便从孙皇后头顶掠出去,砸去了她的背后。
“得,也不指望你了,这就上山吧。”孙香宁正欲回头捡,转身一弯腰,动作却是略略一顿。
楚昂单手抱着将醒的皇七子,匀出的右手掌心上黄橙橙一枚果实:“这是你要的柿子?方才险险把你砸到了。”
他着一袭玄色刺绣金龙纹绫罗袍,一双冷长的凤目盯着她的脸,也不晓得站了有多久,听去看去了多少,目光中有涟漪荡若深潭。
孙香宁的脸上尚未褪尽嬉容,他对她最后的记忆还停留那个昏黄落日下的坤宁宫,她怀里抱着黄疸的小儿坐在丹陛旁喂药,才出月子的脸色那样凉楚,无形中把他的心压得又沉又惫,似要喘不出气。突然一个回眸,这样明媚的光彩却叫他陡然生疏。
周遭一众人等听见动静,纷纷在空地前下跪:“奴才叩见皇上。”“臣妇参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