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梨想到白天的一幕,心里是暗松一口气的,原本还有些担心张贵妃那样打量自己,还好最后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此刻再想起打小为太监时候,一直扣在脑顶上的那对大帽耳朵,不禁感慨两个爸爸的用心良苦。
都说女大十八变,她的变化是在十二岁那年,忽然有一天晨起就发现裤子红了。后来吃东西就开始挑着地儿的长肉,锁骨下是一天比一天紧,起初还慌,后来慢慢适应了,由着她自个儿悄绽。这才两年,就已经像在胸前捂着两只小猫咪儿了。
好在那宫外头没有旧熟人,她也就不觉得害羞——害羞只是对熟人的。在一个了无牵挂的地方,所有的变化都能接受得自然而然。而她也庆幸在那几年得有眼目释放的光阴,好让她此生对世界无有遗憾。
她擦干了皮肤上的水渍,然后把盘起的发辫散下来,问讨梅:“怎么就你一个人,春绿去哪儿了?”
讨梅凝着她飞瀑洒落的青丝,发尖尖儿细散地垂搭在腰间。她冲洗总是背着身儿舀水,似怕正面给人看了去,偏樱红若隐若现,像高山上的杜鹃花儿。那腰谷下婉转如川峦沟壑,怎么能叫人这样看不腻。
讨梅看得有些心猿意马,呐呐应道:“她这二天好像不舒服,饭都没吃就回去午歇了。诶,我问你正事呢,你是怎么忍得住的?我看嬷嬷们私下对你评语甚好,没准儿想把你调回我们一等里头了。”
陆梨可没想去一等,不以为然道:“反正走不走都是要挨抽,越是眨眼儿怕痛挨得越多,倒不如咬咬牙一次挺过去算了。”
“嘁,三脚猫的功夫,走几步路就想从鸭子变天鹅~”
“就是,也不瞅瞅自个几斤几两,当正宫娘娘可不是光会走路的。”话音未落,对面传来一高一低的两声嘲弄,嗓音里带着骄矜与轻蔑。
二人循声望过去,看到迎面走来两道高挑的水粉色裙裳,身后跟着一对提桶子的粗使宫女。
这是今次秀女里头最出挑的两个人,略为瘦高点的是浙江知府孙传英的独女千金孙凡真,另一个是江南水军提督李赞之幼女李兰兰。身家都是一等一的,长得也高挑貌美,听说没进宫前就托人上下打点好了,名声都已经传到皇帝跟前,今次的淑女临幸,头一头二个非她两人莫属。因此嬷嬷们在训练的时候,打她两个也轻也少,这会儿采选八字没一撇呢,瞧,连洗个澡都有人给提桶子了。
薛讨梅气不过,她和陆梨是跟孙凡真、李兰兰一拨儿进京的。江南水土滋养人,宫中的秀女采选每年在江南的比例都是最高,这回光江浙一带就选了二百余人。陪程的太监怕秀女们路上扎堆抱团子,隔两天就调整一下次序,讨梅一路常与陆梨撞在一个车篷里,一来二去也就慢慢熟识了。
其中唯孙凡真和李兰兰身家最高,一路上甚娇纵,动不动就给人挤兑子。讨梅还好,虽然比不上她们两个,父亲好歹是个同知,但更多的秀女则是出身平民良家,因此没少遭到刁难。陆梨是不怎么搭睬她二个的,也不买她们的账,说来也是奇怪,算算她的年纪在秀女里也算小,然而那副沉敛与不骄不躁的气度,却叫人不自禁对她刮目。孙凡真拿捏不定她,便将她视入了眼中钉。
进宫前的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别几个车篷都好好的,就讨梅和陆梨坐的车篷漏水了。太监们怕耽误时辰,一路上也没给停下来修,赶着天明前直接到了玄武门外。尚宫局挑人的时候,陆梨把腰壶里剩下的一点水给讨梅和春绿洗了脸,就她自己脸上还沾着淋湿的污痕,这就给排去了二等秀女堆里。
讨梅回过头,忿忿地说道:“别理她们,漏水的事儿保不准就是她们干的。采选这不是还没开始吗,结局还是个不定数呢。”
陆梨也作未视,只不亢不卑地笑答:“做个二等宫女又怎么了,有人喜欢当娘娘争宠,也有人喜欢伺弄花草与珍馐,各凭兴趣罢。诶,你帮我把它系上。”
说着转过身去,叫讨梅从后头帮自己拉胸带。午正的阳光透过殿壁上的窗棂,罩下来一道幽朦的光影,那素白绸的裹胸高高地翘着,不是特别坠沉,却然饱满而娇憨。讨梅帮她把绑带一拉,腰上蓦地收进去一川坳谷。陆梨便把外头的淡水蓝衫子一系,提着桶子出去了,路过孙凡真两个身旁时并不见有动容。
孙凡真便看得胸闷咬唇,两手把斜襟褂儿一解,舀了瓢水就浇下去。高挑的身段,并不太起伏却白得晃人眼儿,像一条弯长的蛇,简直可以想象攀缠在男人身上时的魑魅。
李兰兰看得心里发涩,嘴上却体恤道:“孙姐姐就这样让她抢风头?一个二等的宫女,也不晓得哪来的本事,倒是把规矩学得像模像样。照这样下去,保不准哪天皇上就瞅着她了。你瞧她刚才那副模样,皇上若宠了她还能放得下?”
当爹的是水军糙汉,养出的女儿也沉不住气。孙凡真瞥她一眼:“没那么便宜的事,我姑姑岂是摆设?哼,不买本小姐的账,便叫她永远也别想出头。”
见李兰兰肩头露出来,忽而调皮地在她上面一点,又叱了句:“不过,咱们可是好姐妹,得了宠幸可不许忘了相互提携。”
两个进宫前就已听说了皇帝的正值英年与冷隽,当下止不住少女心花荡漾,便你一言我一语的低低调笑起来。这宫里头的选秀断了一季,时光便又隔开来六七年,听说皇帝身边如今最得宠的康妃也已三十一了,她们有何可忌惮?先前再怎么得宠,比得过她们这一拨晓花初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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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小憩之后就是女训课,地点选在东一长街近光左门旁的斋宫里头。未初的光景,各宫的娘娘还在午睡未醒,秀女们分作两队,两手并搭在身前,沿东筒子从北往南走。琉璃瓦红墙下粉的蓝的裙裳婷婷袅袅,这还是入宫以来的头一次逛内廷,各个眼目里都带着崇慕与新鲜,被勒令不许出声吵扰。
陆梨静悄悄地走在人群里头,如鸟儿离巢,飞去了又回来。熟悉的朱漆、清冷的砖石、扑面而来的风与气息,叫人把故事一点点重拾回味。
一条幽长的宫巷望到尽头,好似在那空荡的尽头深处,又能看见个牵风筝的小太监。时而被她的主子爷气伤了,便靠在宫墙根下一动也不动,三丈高宫墙罩着她矮矮的身影,她又想去见他又想今后再也不要理他。后来风一吹,抓久了风筝就松了,袅袅地腾上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下来,老太监就歪着肩膀一晃悠一晃悠地来找她:“该回去了哩,叫你别惦记他别找他,回回不爱听。”蹒跚的身影,一年一年牵着她渐渐变作佝偻。那沙哑的嗓音在回忆里镌刻,有多么温暖后来就有多么伤,她从来也未曾忘记。生命与挂念都落在这里,宫外再美于她也只是过客。
身后的喜娟瞅着她似乎走了神儿,接连几声低唤:“陆梨……陆梨……”又悄悄伸手拽她的袖子,朝旁边睨了睨眼色。
哦。陆梨这才从回忆中恍然,抬眼一看,看到中间的甬道上不知何时竟多出来一个男子。看去约莫十八-九、二十岁年纪,身高是颀瘦的,丹凤眼狭长而精睿,鼻梁高挺,唇也薄,穿一袭藏蓝刺绣飞鸟长袍,正满目探究地望着自己。
“爹爹,捡球球。”他的脚边蹲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儿,正奶声奶气地拨着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