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时辰忙完,二皇子的一包已来不及了。左右人也没回京,带班姑姑好脾气,叫第二天再继续,陆梨便去隔壁院里探望春绿。
乾北有五间院,靠近御花园的头三院是一等秀女住,其余两个院里住的是二等秀女。
宫里头吃喝行卧都按时令讲究,酉时一过便用晚膳。四月下旬天黑得晚,夕阳余晖在紫禁城的殿顶上溢洒着金芒,阶梯式的一层层望不穿,才用过晚膳的姑娘们都三五成群的聚在院子里闲话聊天。
过几日便要开始第一轮淘汰,这轮将从三百个一等秀女里挑出二百,由画院的画师们画成像,再进入五月初万岁爷的亲自选拔。到那天姐妹们必定争奇斗艳,瞧着这会儿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各自拢着圈儿的晒胭脂和首饰。
正中的小圆石桌上,孙凡真与李兰兰被众星捧月一般,手上的琉璃翡翠耳环在夕阳下打着耀光,周遭一片讶叹与恭维声。宫中等级无处不在,她们一等秀女里也分着高中下,旁边几个圈子看过来,也只有眼红的份。孙凡真很是享受这样的感觉,脸上的妩媚越发。
“陆梨来了。”
“诶,这就洗啦?”
陆梨一脚跨进院子,迎面有熟识的小姐妹怀抱木盆打招呼,她便对她弯眉笑答。
晚风吹着她水蓝藏青的百褶裙轻轻往后院走,李兰兰正因孙凡真的出尽风头心里发涩,见状便冷言哼嗤道:“哟,探病的到了。”
陆梨在二等秀女里是出挑的,姑娘家扎堆便没有秘密,都传开她两手阴阳不分,错失了调进一等秀女的机会。众人跟着抬头看,知她必是去后院看望春绿了,便怅然道:“眼瞅着没几天就要画像,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可怎么是好?”
旁一个附和:“是极。先头我还听人说,说她与从前的何嫔、杜妃略有几分相似,我还当她必定圣宠在握,岂料却没这福分。”
有不懂的听了便好奇:“杜妃,何嫔?这些都是宫中的什么主位?”
前头的被问,顿时腰杆儿挺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家一个邻里大伯在宫里当过差,老了老了回乡了,常听他说起宫里头的故事。说是万岁爷从前心中的一颗朱砂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听说皇上为了那何嫔,连皇后娘娘都冷落了三年,还在……还在乾清宫里夜夜闹腾到天明也没回去。”
最后的一句声音低下来。皇帝爷英姿伟岸,姑娘们都晓得意思,纷纷羞红了颜颊。
今上天钦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天下广闻。从当亲王时就在王府里恩爱厮守,登基继位后更是柔情蜜意,甚至因了皇后的逝世,发誓此生再不立中宫。难得的是在这点上,一贯事多不嫌乱的朝臣们竟无谁异议。乍然听这样一说,不免大为惊讶,想不到皇上竟为了一个小小的嫔,舍得冷落了皇后。
孙凡真听得不是滋味,她自幼便光环围绕,俨然已是把皇帝当成自个儿的了。便轻蔑道:“哼,小道消息,也能传得神乎其神。她春绿就是像了又能怎样,那副半人不鬼的样子,倒像是东施效颦了。”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李兰兰,在她肩头上亲昵蹭蹭。李兰兰忙敛起酸涩,回她一个笑脸:“姐姐说的是极,如今皇上的宠妃是康妃娘娘,那十多年的旧事何足挂齿。”
陆梨从旁走过,便把话听进了心里。姑娘家都爱有点小脾气,孙凡真处处挤兑人,她便也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不接她招,也不舔着脸过去巴结。
后院相比前头冷清多了,管教姑姑怕春绿把寒病染给别人,便给单独僻了间耳房。陆梨还没到门前,便听到里头隐隐传来咳嗽声。她边走边唤:“春绿。”抬脚迈上廊子。
春绿手上正端着个痰盂,听见声音忙把它放下,应道:“诶,我在呐,陆梨怎么得空过来?”
低矮的绿柱红墙,窗棂子蒙纱,陆梨穿到尽头小间,看见她眼眶红红的。猜她一定是哭过了,便作无事般笑道:“我听讨梅说你下午晕倒了,不放心过来瞧瞧。”
春绿强打着精神:“我也不晓得怎么了,早先几个姐妹都着了凉,不二日就好了,偏我因为嗓子疼,怕被嬷嬷嫌难听,托太监帮着拿了二回药,倒是越吃越严重起来。你瞧瞧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她们可是都在前头议论我?”
她说着,眼巴巴地望着陆梨,渴望得到否定的回答。
春绿生得像一娓夏初的柳条儿,远山黛眉丹凤眼,肩膀儿也薄薄秀秀。进宫前尚且脸颊丰满,这才不多少天的功夫,下巴都尖下去了。
陆梨在旁寻找着杜宛妃的影子,彼时才四五岁,隐约只记着个模糊的人样,这一看还真有几分轮廓。见春绿这样问,也不打算替她自欺欺人:“你别急,大多数人都是关心你的,个别几个嘴上刻薄,不理她就是。谁没个头疼脑热,把心放宽才能好得快呐。”
她说话柔中带着甜味儿,叫人怪好听的。也是奇怪,大家都是从外头一块儿进宫,行事举止难免生涩与彷徨,唯她一个像已在紫禁城里生活了许多年,走一步路拐一道弯都是那样自然惬意。
春绿不知多少羡慕,听了忍不住就抽泣:“能不急吗?我若一个人在世上无牵无挂,便做个宫女又何妨。可我娘守寡多年,弟弟又小,孤儿寡母被叔伯三房欺负。我自进宫便暗暗发誓要成为妃子,也好叫娘与弟弟有个依仗。可眼瞅着时间一天天紧张,这副模样怕是第一轮就要被淘汰下去。”
她把眼眶拭得红红的,止不住又咳嗽起来。那单薄的胸腔里有浑浊,陆梨便听出来热痰郁结的声音——但若是寒咳,本该是无浊的,双颊也不至于像她这般红躁带黄。
内廷自出了万禧被毒死之事后,对于饮食和汤药的管理便异常严格,送膳太监挑着饭菜桶子过来,大家排着队儿领,谁吃都一样。但汤药可就好办了,加几味反作用的药,毒不死人,一个小小的秀女也无人在乎。
春绿抚着手腕上碧绿的镯子,病急乱投医:“陆梨,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若不能得幸为妃,困在这宫墙下倒不如死了,可我又怕我一走,我娘与弟弟不多日便要被赶出大宅子。”
那镯子是春绿母亲送给她的,进京路上小姐妹们聊起各自的身世,春绿便时常悄悄拭泪,陆梨看见过好几回,眼里偷偷有过羡慕。
她是在出宫后才晓得了自己并没有娘,但彼时车轮子轱辘轱辘从北往南走,人海茫茫世界陌生得叫她应接不暇,十一岁的她并无心力去思想过多。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接受了自己没娘的现实,看见妇人牵着女儿从身旁走过,也只是把陆老头儿说的那个娘藏进了心里。
听春绿这般一说,便恍然回神道:“我干爹干娘幼时常教我一些医理,方才听你咳嗽时胸中有痰,分明是燥邪的症状。咱们在宫中毕竟是无依无靠的秀女,太监们炖药不仔细,怕是把别个弄混了也未必。否则你一个嗓子疼,怎得弄得这般病弱,仔细想来难免蹊跷。既是连吃半个月也不管用,倒不如豁出去把药停了。我去给你弄些花草药茶来,到那天再给你画个美-美的妆,保准叫你和从前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