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太妃低头捯芋泥,仿佛没听见外头的动静。
蔡嬷嬷轻轻地将小刀与芋头放在案桌上,打算过去瞧瞧怎么一回事,刚站起身皇帝便已经进屋了。
他将鞋履留在了门外。
蔡嬷嬷欠身行了一礼:“陛下。”
静太妃这才好似终于知道人来了,她平静地抬起头,眼神温柔,却也带了一丝淡淡的怅。
她只是看了看皇帝,并未多说一句话,便又低头去捯芋泥了。
“你先退下。”皇帝冷声对蔡嬷嬷说。
蔡嬷嬷扭头,看了眼静太妃,静太妃没说话,她低头道:“是,奴婢告退。”
蔡嬷嬷起身出了屋子。
皇帝知道她并未走远,指不定就在门口听着,不过他也不那么在意了。
他在静太妃面前跽坐下来,看着这张自己曾日夜思念的容颜,痛心地说道:“母妃为何这么做?”
静太妃停下了捯芋泥的动作,一手抱着怀中的罐子,一手抓着杵臼,满眼疑惑:“我做什么了?”
皇帝一瞬不瞬地看着静太妃,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握紧:“母妃就别再装疯卖傻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母妃做了什么心知肚明。”
“我做了什么我心知肚明?陛下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静太妃淡淡说着,有些生气地将杵臼往罐子里一扔,又将罐子不咸不淡地搁在了案桌上。
她的表情明明没有一丝心虚,按理说她应当确实没做,可皇帝心底的猜忌就如同雨后春笋,来的路上长了一截,见到她本人又往上窜了一截。
皇帝正色道:“好,母妃要听,那朕便说给母妃听。小神医今日遇刺了,差点受了伤,若不是她机灵,又有些身手,只怕已惨遭毒手。”
静太妃惊讶道:“所以陛下认为这件事是我指使的?”
“难道不是吗?”皇帝咬牙反问。
“我为什么这么做?”静太妃问。
皇帝冷笑:“为什么?朕还想问母妃为什么!是不是只要是朕喜爱的人,母妃统统都要从朕的身边赶走!从前是庄母后,如今又是小神医。在母妃的心里,我除了母妃,不能亲近任何人!”
静太妃陡然拔高了音量:“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皇帝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是吗?那母妃为何阻止我去见母后?”
“我几时……”静太妃的话说到一半,蓦地顿住了。
皇帝冷冷地看着她:“母妃记起来了是不是?老实说,这件事朕也忘了,可就在这几日朕突然就想起来了。朕与宁安偷偷去冷宫探望母后,母妃罚我们跪在雪地里跪了一宿,宁安因此大病一场。”
静太妃闭了闭眼,隐忍地解释道:“那还不是因为我不希望让柳贵妃抓住把柄!皇后也不希望你们去冷宫探望她!她不想连累你们,我又何尝不是?伤在儿身,痛在娘心,你们跪在雪地里,我这个做娘的难道就不难受吗?”
皇帝淡道:“是吗?我可不记得母妃有半分难受的样子。”
静太妃捏紧了手指。
屋外的蔡嬷嬷急得胸口都憋了一口气。
当时的情况她是知道的,静太妃一边罚陛下与宁安,一边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任谁都看得出她不忍心。
皇帝竟然说不记得了。
那颗药……一定是那颗药……
“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静太妃垂下眸子,神情与语气里皆是受伤。
“陛下!”蔡嬷嬷忍不住走了进来,跪地道,“太妃娘娘不会这么做的啊!娘娘是一只连蚂蚁都舍不饿踩死的人!她怎么会派人去行刺顾姑娘呢!”
皇帝的眸子里突然闪过无尽的讥讽:“蚂蚁都舍不得踩死?那当初是谁杖毙了朕身边的福清!”
静太妃瞳仁一缩:“你说什么?”
皇帝冷声道:“朕说,母妃杖毙了朕的福清!”
福清这个名字很久远了,远到皇宫已经没人记得他的存在,陛下少年时期就是他在身边伺候。
他死后皇帝身边才有了魏公公。
但……福清被柳贵妃收买几次陷害皇帝,根本死有余辜,况且,也不是静太妃下令杖毙他的,是当时的贤德后庄锦瑟!
“你们都给本宫看清楚了,这就是背主求荣的下场!”
“殿下……殿下您救救奴才吧……奴才知错了……”
“母后……”
“行刑!”
是庄锦瑟干的事,为何算在她的头上!
静太妃的手一点一点捏成拳头,太用力的缘故,指节都隐隐犯出了白色。
蔡嬷嬷哽咽道:“不是啊,陛下!不是太妃娘娘——”
皇帝根本就不去看蔡嬷嬷,目光如炬地盯着静太妃:“好,小神医的事母妃不承认,福清的事母妃也不承认,那岳柔的事母妃总该是脱不了干系了吧!”
岳柔,柔妃,皇帝还是皇子时曾随先帝下江南,带回一个美人,登基后封她做了柔妃。
柔妃死于难产。
皇帝咬牙道:“就在柔妃去世前一日,母妃曾将她召来寝宫,母妃究竟与柔妃说了什么,竟害得柔妃吓到早产!”
天地良心,静太妃根本就没召见柔妃,是柔妃自己来给静太妃请安的,至于为何早产也是她自己身体不好,与静太妃没有半点关系!
静太妃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习惯了一个人对自己的好,就会忘记那份好其实是来自一颗药,甚至有种自信与错觉,即便药效散了,他也还是会对自己一如既往的好。
“不要再动小神医,不要再动朕身边的任何人,更不要耗光我们之间的最后一点母子情分!”
皇帝冷冷地说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静太妃气得将桌上的罐子拂到了地板上!
那是她捯了一下午的芋泥,原本打算给皇帝做芋泥酥的。
皇帝喜欢吃她做的点心,枣泥酥、芋泥酥、桂花糕、千层酥,他都喜欢。
“娘娘……”蔡嬷嬷替她委屈,为了捯芋泥,太妃娘娘的手都弄伤了。
静太妃看着缠着纱布的拇指,喃喃道:“他都没注意到我的手受伤了。”
一个被悉心捧着的人,忽然之间成了不闻不问的人,这其中的落差是巨大的。
蔡嬷嬷心疼地说道:“娘娘……奴婢早劝过您,没用的,您不如什么都不做……”
静太妃眸光深邃道:“庄锦瑟当年就什么都没做,我时常在想,她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她不想挽回吗?她又不知道陛下是中了药,她怎么就这么狠的心,她这么就这么骄傲?她怎么就这么放得下!”
庄锦瑟在发现这个儿子不再亲近自己后,没做任何软挽留,她就像一只骄傲的凤凰,毫不留恋地飞走了!
走得那么决绝,走得那么干脆,好似从来就没疼过这个儿子一样!
静太妃捂住自己如有尖刀在刺的心口:“……她不难过吗?”
蔡嬷嬷暗暗一叹:“怎么可能不难过?只是性子使然,她宁可难过到死,也绝不向任何人卑微乞怜,对先帝如是,对陛下也如是。”
庄锦瑟该是有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只能躲在暗处舔舐自己的伤口?
她或许也痛过、哭过、撕心裂肺过,可她不会让人看见自己的软弱。
从她把先帝的后宫变成自己盆里的韭菜时,她就早已不再是从前的庄锦瑟。
静太妃回到自己的禅房,拿出了那道圣旨。
蔡嬷嬷脸色一变:“娘娘,你要做什么!你千万别冲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