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妹妹,原来你在这里!我来寻你了!”
栾玉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人,不是她满心期待的栾盈。但是她认得对方:“范吉射,你怎么会到这里!”
“我怎么到这里?我来寻你啊!”范吉射的表情也有些古怪,他不似往日那般对栾玉热情无匹,也不似对敌人那般冷酷狡诈,只感到他的面上阴晴不定,眼中闪烁着诡谲的光芒,好似有什么事情瞒着对方。
栾玉经受了许多辛苦,浑身湿冷,身子疲惫不堪,哪里还注意到范吉射的神情。只说道:“也好,你来了也是好的。身后的追兵还未尽散,随时可能杀到!”
范吉射见栾玉周身污秽狼狈,哪里还有往日栾氏公主的样子,本来栾范二氏就有姻亲,范吉射身为范氏嫡子,对栾玉也很是倾心,若是往日里,他不亲自把身上的缎袄脱给栾玉,也必然上前搀扶栾玉,护送她登车。
未料到范吉射向后一摆手,只冷冷说了句:“随行甲士,护送栾氏公主回曲沃。此地险阻重重,又处秦晋交界,沿途若有来犯的江湖人,格杀勿论。”
范吉射身后的一干甲士,得了命令,列队两侧,单膝点地,为栾玉让出一条登车的狭道。栾玉虽然疲惫,神识尚自清明,指着李小和皱眉道:“你们上来两个人,他伤重难行,需要人搀扶的。”
范吉射面沉似水,言道:“我等只奉晋侯喻令,来寻公主栾玉,其余人等,一概无关!”
栾玉闻听范吉射冷冷言语,喝道:“范吉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小和你也是认识的,那日在太行山中,尔等患难与共,若无他舍身解围,想你今日也没命在这里发号施令!”
“只可惜我今日仍旧站在此处,我等身为晋国封臣,只奉晋侯将令。其余人等,没有资格号令我。”范吉射面目冷傲,眼望着远方,更不理会栾玉的质问。
栾玉一双杏眼,此刻瞪得老大。红唇紧咬,气恼得胸口不断起伏,自己这么大还没受过如此的冷落和恶言恶语。更何况那范吉射摆明了就是针对自己。
栾玉努力的压下心中的气忿,平静的说道:“好,你既然这么说,是我栾玉求不动你范公子。不过栾范两家同是供职晋廷,今日栾氏需要你范氏助力一回,救护栾氏的贵客李小和,只望你看在晋侯面上,莫要推辞!”
栾玉心中灵机一转,想到了范吉射的心思。这人平日里对外人虽然巧计机变,不过对自己却是百依百顺,自然也能明白他对自己的心意。这时候他竟然要故意丢下李小和,摆明了是见自己如此挂念李小和,他心生嫉妒怨恨罢了。眼下只好以栾范二氏的羁绊,来要求他伸出援手,这样他总不至于拂了整个栾氏的面子。
栾玉一张精巧的小脸,虽然心中有不平,但是仍旧凭着机智压住范吉射,心道:看我回了新绛城,怎么收拾你这小子。
范吉射听闻栾玉所言,嘴角轻蔑一笑,言道:“这是怎么说的,一点点小事怎么就扯上了晋廷栾范二氏了,须知晋国众卿,皆为国效力,国法当先,晋侯最大,玉妹妹这样说是要让范吉射难以应对啊!”
栾玉见他话语缓和了些,心知自己所言奏效,正色道:“你也瞧见了我二人的狼狈之态,这几日李小和与我患难生死,也算得是栾氏的恩人,只求看在我父亲的面上,麻烦你这个侄子受些累!”
其实栾玉的母亲正是范吉射的姑姑,故而栾玉有这么一说。哪里知晓范吉射话锋突然一转,冷冷一哼道:“这可的确是有趣的很。我范氏果然是任人呼来唤去。你栾氏要我来相救,我范氏便要卑躬屈膝,赴汤蹈火。你栾氏不要我相救,便弃之如犬豕,奔走向逐!好不威风的栾氏,今日我能驱车来寻你,已经是看在栾范二氏并列晋廷的面上,已经是看在晋国公卿一体的份上,你竟然还妄想我来救护李小和,那却是天大的笑话。”栾玉没有想到范吉射竟突然对她来了如此一句揶揄。
“范吉射,你怎地说出如此冷言冷语,你忘记了我哥哥在太行山舍命救你吗?你范氏没有我爷爷的帮衬抬举,能有今日的地位和实力吗?”栾玉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态度对她,这时候也分外气恼。
那范吉射笑道:“我范氏兴起,乃是曾祖范武子之功勋,与尔栾氏有何瓜葛。尔等一点点小事,就要我看在晋侯面上,舍命相帮。而你爹不守军纪,竟然反咬一口,将我父亲逐出晋国,莫非你们栾氏真的把范氏一族当成你们的一条狗了?国法当先,栾氏飞扬跋扈之态,必惹众怒。”
栾玉恨道:“你在说什么,我父亲哪里有做过对不起你们家的事!”
“你前些日子自己从营中溜出来,不晓得迁延之役的状况,我便说与你听。你爹娇纵跋扈,故意寻中行偃将军的空子,不顾阵法,临敌退兵,害的你叔叔战死,主帅没有怪罪于他已经是万幸,哪知道你爹竟然迁怒于我父亲,怪他不去相救,将我父亲逐出晋军!”
“你胡说,我父亲也是多年征战的老将,怎会不守军法!”栾玉听范吉射一说,心中激动,登时辩解起来。
“哼,看来你们父女是一路货色,今日我好心好意来寻你回去,已经是看在晋侯面上,不愿你陷入危险。如若你不愿与我回去,那请自便吧,我父亲此时,也是身在秦国,无法回来了!”范吉射将袍袖一拂,转身便奔着兵车而去。
“你!你给我回来,我父亲究竟怎样不守军法,究竟怎样逐走了你父亲,你给我说个明白!”栾玉心中气怒交集,凭她的性子,有人说了她父亲的坏话,怎肯善罢甘休。
范吉射头也不回,更无平日对栾玉的珍爱。只冷冷抛下了一句话道:“究竟是怎样,你回去就知道了。中行荀氏是中军主帅,你去问问荀氏即可,免得我说出来,你不相信!”
“你胡说!”
“你胡说!”
“我不信!”
一向景仰的父亲,这时候被范吉射说成违抗军令,而且他信誓旦旦,好似言语无虚,让栾玉如同受了晴天霹雳一般,她不相信,或者说她不愿意相信。她要回去,回到新绛城中去询问每一个人,向每一个人求证。她需要车马,需要一架可以飞驰的车马,如同奔雷一般,立时就驰骋回晋国,驰骋到晋军大营,驰骋到父亲面前。
她的脑海里思考勾勒着她接下来一切行动的细节,她会敏捷的登上兵车,会朝着御车之人冷喝,要他快马加鞭飞驰回国。一路上她都不会理会范吉射些许,她都不会去看旁人一眼,甚至她都吃不下一口东西,咽不下一滴汤汁,她只会冷冷的坐在车中,直到见到父亲为之。
可是,她无限的执念和不屈的倔强在内心中翻滚挣扎了许久,仍旧咬着牙将自己的性子压下。因为身后还有一个李小和。细数这些日子,她贵为栾氏公主,却因为李小和,因为要顾念李小和的生死,她委屈了自己多少次,她低声下气了多少回,吃了多少皮肉之苦,受了多少寒凉火热的折磨,那些都无所谓,她可以安慰自己,那些都不过是她这一个小丫头平日腻了贵族的享受,想要来体验一下江湖的风尘。可是,眼下她不要什么江湖,她只要父亲,她只要打破所有外在言语对父亲的诋毁,只要回去证明那个一直以来耸立于心中的信仰的真实。
可是,在这个时候,她仍旧避免不了来自李小和的矛盾。在这一刹那,她也曾恨过,她恨李小和这个拖累人的家伙,为什么堂堂一个男人像个窝囊废一般需要自己这个女子来照顾,她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李小和患难与共,好似如今若是丢下了李小和自己回晋国便会违逆了心中那不可触犯的侠义信条,甚至这个不过几日来建立起的信条要比十几年父亲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更加坚固,对栾玉的羁绊更加强烈,以至于她不断的犹豫着自己是否要跟着范吉射回去。
“多谢范兄!有劳您跑了这一趟!”栾玉痴痴傻傻的站在那里,却听到身后李小和的话音。
她登时转过身去,不知何时,李小和已经站立起身,他那一瘸一拐的样子有些像垂老的烛然。他不知道从哪里寻觅得一根木杖,歪斜的身子刚刚好找到了那一个平衡点,浑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根深入泥土的木杖之上。栾玉甚至怀疑他这样的身子,能否移动半步。
范吉射听到了李小和的客套话,转过身来冲着李小和一拱手,言道:“范吉射公事在身,恕无暇分心救护,还请多劝导栾玉公主几句,让她安心随我离去!”
李小和左手勉力的扶住木杖,眼睛看了看脚下,那一刻的迟疑,让他的手不停的颤抖,明显的气力不济让他差一点失去平衡,摔倒在树下。好在那一刻,他仍旧支持住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尽量利落的转过身去,拖着残废的右脚,拄着木杖,向身后一步步的挨过去。一步一蹭,因为右脚断了,随着地上凹凸不平的障碍阻隔,他的脚在腿上一会儿摆到外侧,一会儿又摆到内侧,地上拖出了长长的一道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