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确铮咬咬牙,接着说下去:
“你在个旧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你受了什么伤害我也不知道!可难道只有你自己受了苦吗?长沙文夕大火你听说了吗?去年十一月国民党政府对长沙实施了焦土政策,大火在长沙城整整烧了五天五夜!死了几万长沙的老百姓!咱们住过的四十九标营房被改成了伤兵医院,一些被大火烧成重伤的士兵难忍疼痛,为求解脱,他们把枪放倒,用脚拉动扳机了结自己的生命!这些你都知道吗?”
胡承荫依旧没有抬起头来,可他的双手却紧紧揪起身下的床褥,贺础安察觉胡承荫的异样,试图阻止陈确铮:
“确铮,别说了……”
“还有!去年昆明的“九二八空袭”你总听说了吧?日本人派出九架飞机轰炸了昆明城,死了几百人!那天我跟贺础安为了找你,跑到昆华师范去找陈达先生打听你的消息,结果昆华师范连中数弹,几栋楼都被炸塌了!我们亲眼看着上一秒还活着的同学们一瞬间被炸,死在我们眼前!这些你都知道吗?你不知道!”
胡承荫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陈确铮身边,试图接过陈确铮手中的水壶,一拎发现水壶是空的,轻声说道:
“我先去打壶水啊!”
“胡承荫!我在跟你说话!你要这样半死不活到什么时候?”
胡承荫去抓壶把,陈确铮却不肯把水壶给他,争抢之间,水壶脱了手,砸落在地,瓶胆应声迸裂,银亮的玻璃碎片四处飞溅,细碎尖锐的声响刺痛鼓膜。
随后便是一阵难耐的寂静。
最先动起来的是胡承荫,他默默走到墙角取来扫帚和撮箕,将四处散落的内胆碎片归拢在一起,贺础安想去帮忙,可看到胡承荫的脸让他瞬间喊出了声:
“狐狸,你的脸!”
飞溅的碎片如刀片一样在胡承荫的右脸划过,从鼻后到耳前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珠次第冒出,滑落腮边,留下一道道刺目的血痕。
胡承荫满不在乎地用手抹了抹脸,可鲜血又不停地冒出来,弄得满手是血。贺础安想要仔细查看,胡承荫却连连说着“没事”,抓起毛巾捂住了脸,不愿再将伤口示人。
陈确铮担心胡承荫的伤,可他刚迈了一步,又生生停住了,一时间愤怒、困惑、懊悔和自责几乎要将他的心撑爆了,他咬咬牙,转头跑了出去。
陈确铮走后,贺础安将胡承荫按在床上,硬是抢走了他挡脸的毛巾,确认伤口只是长,却不深,血也已经止住了,这才放下心来。他一边将地面打扫干净,一边安慰胡承荫:
“狐狸,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那人就这样,平时怎么都好说,那股子牛劲一上来就六亲不认了。确铮他……他今天说这些话也不是有意的,他实在是担心你……”
胡承荫点点头,露出了然一切的笑容,那笑容却比哭泣还令人悲伤。
“你不用说了,他是为了我好,我都明白。”
贺础安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再说什么也是徒劳,于是便也沉默了。
那一天,陈确铮一个人跑去翠湖边儿上从白天坐到了晚上,他想象着胡承荫深夜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哭泣的样子,他从未感觉如此无力、如此束手无策过,一想到白天的一幕幕,他恨不得时光可以倒流,把他说过的话收回来。
他怎么能说出那么绝情的话?
那不是在狐狸的伤口上撒盐吗?
陈确铮狠狠锤了几下自己的头。
陈确铮在翠湖边看着日落西沉、皓月东升,听着湖边的嬉闹声渐次消弭,直至归于岑寂,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宿舍。
贺础安跟胡承荫已经睡了,陈确铮和衣睡下,静静地听着耳畔传来的两人均匀的呼吸声,等了好久,睡眠也不曾找上门来。
渐渐地,胡承荫开始猛烈地抽气,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紧接着他的双脚踹得床板砰砰响,双手向上举起,在空中无力地抓挠着,嘴里不迭地喊道:
“不要……不要……不要!!别开枪!!!”
陈确铮赶紧下床,鞋子都顾不上穿,跑到胡承荫床边坐下,将他一把捞起紧紧抱在怀里,他整个人汗涔涔的,浑身冰冷,一直都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