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丰臣秀吉再一次病了,但仅仅等到当月十八,他就勉力坚持,携幼子秀赖晋谒了天皇。当然,此举是近臣们所劝说的,目的是向世人证明太阁殿下身体并无大恙,而对秀吉来说,则其实等于向主上请假。
“无论如何也要渡海!”不论在近臣当中怎么宣扬,而北政所知道,这是丈夫进退两难的真心所在。
对打仗已经厌烦了的秀吉,此时已经被宣传得如同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成了一个溺爱子女的老爷子。当然,这不过是亲信们编造出来的,真正极端溺爱秀赖的是淀夫人,秀吉虽然也不是不爱,但相较而言其实远不如淀夫人。
不过上面这话恐怕还不是最深层次的问题,究其根源,不如说是秀吉的亲信们使淀夫人溺爱并坚持请秀吉将秀赖带进皇宫晋谒更合适。
他们知道秀吉渡海赴朝的决心已下,于是便企图抬高秀赖的身份,用虚设的官位把他装饰起来。因此,在十八日晋谒时,虚龄也才六岁的秀赖便升为从二位的权中纳言。
对以石田三成为首的亲信们来说,秀吉治理国内方面所倚赖的家康、利家,与他在战场领军所倚赖的加藤、黑田等武将一样,都是绝不可以委以重托的一丘之貉,都是他们这些近臣的眼中钉、肉中刺。
并且,如果秀赖的官位以及丰臣家嗣子的地位得不到巩固的话,那么他们五奉行的地位和权力日后也必将随之崩溃。
前来看护的北政所夫人看出了亲信们露骨的阴谋,因此感到像喘不过气般的难受。秀吉从皇宫返回后就休息了,连在院里散步都不得医师首肯。
他只对夫人清楚地讲了自己的希望:“御座船应该快开到堺地来了,这一回我无论如何也要渡海!”
可是,这件事既不可能一直保密下去,又有可能被天皇制止,所以秀吉讲明了,活着的葬礼已经结束了,必须坚决渡海!
北政所对此已不再反对了。信长已在本能寺倒下,今川、斋藤、松永……不,甚至连足利家的第十三代将军都相继战死了。这些人当中最出类拔萃的秀吉,也不可能例外,他的大限看起来恐怕也快了。
其实,在前半生当中,北政所夫人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感觉到自己的丈夫要战死。正是有了那么多次心理准备,所以她反复告诉自己,这一次更不能心慌意乱,因为自己已不是昔日的木下藤吉郎的妻子了。
晋谒天皇后,秀吉的病看似已逐渐好转,在上杉景胜被转封到会津后的三月二十四,秀吉将亲信们叫到床边,听取他们的汇报。
在此之前,会津有蒲生氏在。但眼下蒲生氏乡已经死去,其子秀行尚且年轻,难免会受到关系不好的怪物——伊达政宗的控制。
基于这一考虑,将上杉景胜从越后调去会津,不过是求一個保持平衡的局面。丰臣秀吉暗暗盘算,这也算是我临别之前留下的一着先手棋吧。
此事已同德川家康商量过,并且他还让家康允诺,将其一个女儿嫁给已经搬到宇都宫的蒲生秀行。
三月二十四以后,一进入四月,从前线便不断地传来坏消息。先是收到日本水军此前受朝鲜水师将领李舜臣重创的消息,让秀吉气得大骂水军全是无能之辈。
接着就收到明军平倭舰队封锁釜山,驻泊釜山的日本水军因为实力不足而不敢出港的消息。丰臣秀吉本来也想大骂,但想到平倭舰队是被高务实带去朝鲜的,釜山的日本水军船只不足恐怕不是虚言,因此也就忍住没骂。
仅仅一日之后,再有明确消息传到,他才得知“明国水军遮天蔽日,千帆覆海,大筒如林,声震百里”。
这个情报送到伏见城时,秀吉让前来报告的石田三成和浅野长政退下后,便紧紧抓住枕头,盯着天花板足有一盏茶的时间。
“千帆覆海”这个词让丰臣秀吉不知如何面对,在他看来,明国的战舰数量即便打个对折,那也是五百艘……想想海贸同盟卖给自己的那些巨舰,五百艘排列在海面上该是个什么景象?
伺候他休息的北政所夫人也对“千帆覆海”这个词感到惊恐震怖,然后又为丈夫担心起来,恐怕这一幻觉将同命运差遣来的恶鬼一起挡在他的面前。
北政所夫人温柔地抚摸着丈夫那发凉的手,沉默着,沉默着。
到了五月初五,秀吉的言行之中出现了某种异常。就在前一天夜晚,他不无遗憾地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也许乘不了船了。”
可是天一放亮,他又转而向北政所问道:“这里是釜山吗?”然后又说:“你看起来是身份高贵的女人,大概是国王的家族吧?”
北政所夫人目瞪口呆,屏住呼吸,一边量着脉搏,一边盯着丈夫的瞳孔。
“您说什么呀,我是宁宁!”于是秀吉马上像忘了刚才说过的话一样,老老实实地点了一下头,似乎想表示自己知道对方是谁。
可是,到了黄昏以后,他就变得越发反常了,躺在床上突然发起了号令:“将明舰一举歼灭!太阁我就站在船舷上看着!”
很明显,这是脑软化的症状。
这样一来,北政所夫人也无法向五奉行及其亲信们隐瞒了。五月十六,五奉行公布了“太阁病重”的公告。
从五月初五至五月十六为止的十一天当中,秀吉可能在精神上匆匆忙忙地去了一趟朝鲜。
五月十八,近臣们将秀吉向宇喜多秀家发去的“不许撤退”的命令撤了回来,与此同时命令他找机会立即回国。
在秀家之后,小早川秀秋、吉川广家等人也收到可以回国“修整”的命令了。不过当时宇喜多秀家还不在釜山,根本回不去,而人在釜山小早川秀秋、吉川广家等人则凭借黑田如水那次奇袭泗川的计划,在引开平倭舰队之后,带领少数精锐偷偷溜回了本土。
简单地说,只有那些有多余船只且当时人在釜山的重将,才得以用“秀吉病重”为理由回来了,而其他人事实上被丢在朝鲜,只能听天由命。
不用说,以上这些事情都是此时的秀吉所不能知道的了。
其实此时伏见城里的明争暗斗又开始了。秀吉的症状,好像被什么迷了心窍一样,来往于战场和伏见之间。而即便在伏见的时候,他居然也认真地担心起自己倒在战场时将会发生什么样情景。
在病情好转的某一天,他说无论如何也要把家康的孙女千姬娶过来做秀赖的媳妇。据知情人士透露,这是五月十五至六月二十之间的事。
“把江户左府叫来!来不及向奉行们说了,只你一个在旁边好好听着!”秀吉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对北政所说道。
但下一句,他的思维又跳跃到了另一面,道:“当时将这些妓女当侍女用是错误的,现在城里的风纪完全给搅乱了,连小孩也玩起写情书游戏了。在这种环境下,秀赖是不能培养成为出色人才的……真是难办啊!”
秀吉的语气虽然同以往差不多,但是北政所已判断出秀吉想通过家康对监护人前田利家说些什么。
北政所暗暗思索:他是不是想让利家把秀赖领过去抚养呢?可是,这样做难道不会有问题吗?
意外的是,当浅野长政被派去找家康,并把家康带到秀吉床边后,这位仍然实际控制日本的太阁殿下一开口,就用不由分说的语气说道:“秀忠有一个女儿吧?就把你这个孙女嫁给秀赖做媳妇吧!不,这是天意,因此让你有了孙女。今天在这里,希望你无论如何也要答应他们表兄妹的婚事。”
此事对家康而言完全没有任何先兆,纵然他历来老奸巨猾,也难免一时不知所措,偷偷地瞥了一下北政所的脸色。
北政所如同哀求他一般,朝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家康这才舒了一口气,反问道:“太阁,您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来了?”
“这件事不定下来的话,我是死不瞑目的。”秀吉半开玩笑地轻轻说道:“我死后,即使有人想夺取丰臣的天下,那也是故意把我移到向岛宅邸的你呀。”
“太阁殿下,您言重了,天下名分已定,谁敢做这样的事呢?”
“我考虑许久了,这是一个你无法消灭我的方法。怎么样,这一手算是高招吧……你的子孙同我的子孙成了一体了,你总不会自己去消灭自己的子孙吧?来吧,紧紧地握一下我的手,让我放下心吧!”
至此,北政所突然感觉到,秀吉终于从渡海的痴心妄想之中解脱出来了。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
当家康带着困惑的表情握了一下秀吉的手之后走了,秀吉便望着家康背影消失的方向说道:“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家康一旦决定让秀赖成为自己的孙女婿,就会过问利家抚育秀赖的方法。
利家是个老实人,如果把秀赖培养成呆头呆脑的人就坏了,但是家康不同,他既有实力又很狡猾,他希望怎么做,就是淀夫人也无法阻止的。
因此,这件事一旦安排妥当,我就可以安心地去到清正、行长、长政他们等待我的朝鲜,然后再闭上眼睛了。”
北政所被他的最后一句话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的痴心妄想根本就一点儿也没抛掉,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想以一个忠诚的武士姿态战死疆场……
六月二十七,北政所为了秀吉痊愈进宫面君,奏请在温明殿举办御神乐。此时的她对丈夫仍抱有赴朝妄想实在看不下去了。
御神乐是在七月初一举办的,而在这之后,北政所夫人于七月初七又去了举行过“活的葬礼”的三宝院,赠送五枚黄金,做了祈祷。
另外,人在伏见的伊达政宗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也向三宝院赠送黄金十两,祝愿秀吉身体康复。然而,这些“善意”要么是最后“挣扎”,要么就更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而秀吉的衰弱毫不意外的日趋严重。
坊间传闻,当时的秀吉,只要一开口便是恳求般地说:“你们对秀赖不可有二心!”
然而对北政所来说,这是无法解释的悲伤。
“我的丈夫不是这样的人!”
北政所在心里说:他的心不断地飞向战场,如果不战死沙场,他便觉得自己的一生没有面子,甚至连他的梦话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可惜这都毫无意义,因为一旦到了不可救药的时候,五奉行及五大老们只会极其理智地考虑后事。
可惜,所谓后事也无非是把秀赖抬出来,这是最容易被世人所接受的。自七月十五起,那种奇妙地、从伤心苦闷的诸侯那里将宣誓书集中起来的工作开始了。而秀吉则已经没有力气去表达自己的意志了。
七月十五,在前田利家伏见城的宅邸里,由利家和家康出面,将诸侯们召集到这里,让他们把宣誓书交给了利家和家康。
可是,仅仅这样做,五奉行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八月初一,又将他们都召集到秀吉的床头,让秀吉亲自将秀赖以及结束战争的事委托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