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九年,次辅申时行认为朱天球是三朝老臣,提议起用他为广东按察副使,随即内调,升为南京太常寺少卿,历任南京太仆、大理二寺卿,南刑部右侍郎,旋改工部左侍郎至今。
这么两位清官,怎么就被海瑞给弹劾了呢?按理说海瑞平时也就对清官的态度好一点,这次难道改了脾性不成?
朱翊钧忍不住仔细看了下去,看完才知道原因。
海瑞不是弹劾他们二人贪蠹,而是弹劾他们二人不作为。
怎么不作为了?他们二人一个是南京户部二号人物,一个是南京工部二号人物,恰好两人去年都“分管”吴淞江河堤修整工程。
吴淞江河堤修整工程闹出前面那样大的风波,这次又被海瑞认定应该黜落的相关官员高达六十五人,显然是南京近来最大的案件。然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二位居然毫不知情,事前也没有任何预防措施,这使得海瑞在弹劾奏疏中愤怒地表示他们二人纯属尸位素餐之辈,根本当不得重任!
因为一件事就被骂尸位素餐,看起来有些冤枉,不过真要仔细想想,其实海瑞这样骂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吴淞江河堤修整工程涉案官员高达数十人,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次狂欢盛宴,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毫无风声走漏,最起码作为该工程在南京户部、南京工部的主管官员,衷贞吉和朱天球没有道理一问三不知。
“臣恐其非不知,知而不敢言也。”——我看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知道了也不敢说罢了。
不知道,这还可以说是一时失察,虽然也该罚,但毕竟尚有可谅之处。知道了却不敢说,这在道理上就没有什么可以转圜的了,毕竟性质上已经起了变化。你自己的正管你都不敢管,你不是尸位素餐是什么?
然而,海瑞这弹劾却让朱翊钧感到有些棘手。不错,从道理上来说,他们两个作为该工程的主管官员,工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无论怎么说都有责任。用高务实当年的话来说,就是“至少得有个领导责任”,你领导无方啊!
可是朱翊钧也不是新手村级别的皇帝了,这档子破事能被揪出几十号涉案官员来,可见已经达到一般而言“法不责众”的程度。
在那样的局面下,说实话他们两个自身没有涉案就已经挺难得了。奢望每个人都是海瑞,敢指着朝野上下衮衮诸公骂“你们全都不是男人”,这未免有些想得太多。
所以海瑞的指责没有问题,弹劾也非无凭无据,但要处理却不容易,即使是皇帝,也要照顾一下可行性。
照顾可行性不是说处理不了,皇帝当然可以说你俩该罚,想必就此罚了下去他俩也不会喊冤,但这样一来皇帝的形象就有问题了,一顶苛责臣工、刻薄寡恩的帽子怕是很难摘掉。
海瑞在弹劾中建议让他们两个冠带闲住,这肯定不是朱翊钧能答应的,可他思来想去,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装聋作哑也不是道理。到了最后,朱翊钧只好下旨严斥,但在严肃批评了一顿之后,却只是给了个“罚奉半年,策励供职”的处罚决定。
谁说当皇帝就能为所欲为了?皇帝的权力虽然近乎无限,可皇帝要考虑的方方面面也多,尤其是对于名声而言。
一位从小接受儒家正统教育的皇帝,在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上面临最大的阻碍,就是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两位主管大臣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那些涉案官员就好办,朱翊钧对他们就没有太多的仁慈可讲,一一看过其涉案的证据之后,对海瑞的南察结语基本照准。
他看了看内阁的票拟,发现内阁也没有提出太多的质疑,只是对个别犯官的处罚略作了一些调整,比如有些被海瑞下结论应该回籍闲住的,到了内阁的建议这儿就变成了冠带闲住;原先是冠带闲住的,内阁就建议降调外任——南京官员相对于其他地方来说也算京官。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大抵都是将海瑞的建议“大事化小”,但却没有“小事化了”。
朱翊钧心中一动,让陈矩去把南察应黜犯官们的籍贯履历整理了一番,发现果如他所料,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南榜出身,平日里也都倾向于心学——心学官员或是实学官员,并不一定完全看籍贯,而“倾向”这种东西又不是印信腰牌,不可能一眼便看得出来,很多时候还得看该员的行事作风,在一些重大事件上表达的立场。
看了陈矩整理来的卷宗,朱翊钧才确信,心学官员在此次南察之中显然“吃了亏”。
他倒不怀疑海瑞故意拉偏架,毕竟这位老先生做事向来不顾及别人的态度,自己又不图钱财,并不是容易被腐蚀的人,所以这就意味着南京的心学派官员实在有些集体堕落。
再仔细看了看,朱翊钧又发现,被黜落、贬斥的南京官员里头,以户部涉案最多,工部紧随其后不遑多让。两部加起来,占据了本次南察中落马官员的足足四成。
皇帝的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地:南京户部、工部还是有一定全力的,现在居然腐化至此,再不扭转一下怎么得了?
他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猛然睁眼,提起御笔在海瑞的南察结语奏疏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可”字。
万历十五年丁亥京察,至此圆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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