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四人说话间,远处的琴声早已带着一种不快的情绪戛然停了下来。
不消说,定是那柳云辞莽莽撞撞地又搅乱了师潇羽抚琴的兴致。这两个人简直就是夙世的斗气冤家,一见面必得拌一回嘴,好像见面不拌嘴,这次见面就失去了意义。
在这充满“意义”的见面里,两个人谁也不愿自己吃亏,谁也不愿对方占自己半点儿便宜。
有时候,有一方争辩不过,情急之下就会冲口大喊一句“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然后,两个人就真的气呼呼地分道扬镳了。可到下次再见面时,两个人就又都忘了,又不计前嫌地拌起了嘴。
到头来,谁也没认真地执行过那句话。好像,谁认真,谁就输了。
或许,这才是他们拌嘴的意义。
忽然之间,墨尘仿佛体味到了一败涂地的感觉。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身旁的祁穆飞,眼神里透着一种不甘。
两年不见,他还是原来那个模样,让人不得不怀疑,岁月那把尖锐的刻刀到他的脸上就变成了一把软钝的铅刀。果然啊,世上所有无情的东西都对他格外优待。
墨尘不由得在想,在自己折戟沉沙的地方,他是一个什么身份?一个胜利者?还是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失败者?不!我才没有输!这局棋还没完,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这时,似有觉察的祁穆飞也迎着目光回望了过来,短暂的诧异之后,他向墨尘递来一个眼色,“一起走?”
墨尘傲慢地把头一撇,佯作未见。转头看向棋枰上混作一团的黑白棋子,发出了一声叹息:“可惜了这一局棋。”
叹息罢,他看似随意地拈起了一枚黑子——正是他刚才听着柳云辞喊出“祁夫人”三个字时漫不经心走的一步棋,祁穆飞一直看在眼里,也看得分明。
那一着胜负手,的确有扭转乾坤的可能,只不过胜负的关键还是要看祁穆飞如何走下一步棋。
“你要是可惜,改天我们下一局。”
“改天?改天是哪天呢?”墨尘的语气略有些粗重,似乎对“改天”这个敷衍的日子很不满。
祁穆飞只好道:“你说哪天就哪天!我一定奉陪!”
“好!”苴杖应声落地,铿然敲定了二人的这个约定,“一言为定!到时,你可别像九叔这样,明明有路可走,却偏偏要走死路。”
说着,墨尘左袖一振,将手中那枚棋子从右手斜掷了出去。
此声东击西的一掷,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幸亏祁穆飞眼疾手快,迅速而敏捷地将那枚棋子接在了手心。不过,墨尘对这样的反应并不十分满意。按照他的预想,祁穆飞的出手应该要更早些。
祁穆飞将棋子平稳地放回到了棋枰上,赧然一笑道:“有你在,我不敢走死路。”
“两年未见,咱们的七爷竟也学会了他柳三爷的那一套啦。”
“没办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好你个祁穆飞!”
二人相对一笑,相偕而出。
可迈步出门前,墨尘略略迟停了一下,他的脑海之中不知怎的突然浮现出了被打乱前的那张棋盘,“他刚才走的那一步——”两颗光滑圆润的如意珠在他手心转动了两下后,他将它们复归到了玉佩之中,然后拔步向着前方那个自作多情放缓脚步的身影追了上去。
清风朗月,冰雪消融。吴门杯莫亭,琴声伫云情。
援琴之人,正是师潇羽。鼓琴之所,正是杯莫亭。
立于这座鸳鸯亭对面的杏娘正怔怔地凝望着眼前的这座杯莫亭,飞檐流角,红柱碧瓦,双亭并立,浑然一体。正面相对的楹联题着李太白《将进酒》中的两句诗,上联为“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下联为“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横联:杯莫亭。
三个狂草写就的金漆大字,行云流水,恣意洒脱。
方才师潇羽自告奋勇充任向导,带着杏娘在园中迤迤逦逦地闲逛了大半圈。
这吴中首富的园子果然气派。园子中有气势恢宏的九仙楼,有美轮美奂的玉茗轩,有钟灵毓秀的燕云阁,有八面玲珑的玉钟轩,也有松萝共倚的十八公馆。或精巧,或宏壮,或清秀,或疎旷,既有吴希夷豪放不羁的恣意与随性,又有闺阁淑女体贴入妙的细心与含蓄。
二人且行且走,蹀躞漫步,最后两个人中不知是谁有意还是无意,在此止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