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是她有意停止,而是她身体内的某一种力量打断了她,让她无法继续把话说完。那未说完的话凝停在她的喉咙里,良晌才逐渐消退。
在那一晌停顿里,吴希夷未有去追问那未尽之言是什么,也未有去看绿天芭蕉的面色变化,还恍若未闻地揉了揉他那被寒风钻鼻的鼻子。
“没想到今日一见面,你我就这么生分了。真是让人寒心!”绿天芭蕉稍稍调整了情绪,掌中小扇轻轻曳起一缕细风,有意无意地撩拨着吴希夷的颔须。
“哪就生分了,要是生分,我还敢向仙子讨酒喝?”吴希夷轻捻颔须,不致那一把老须子随风四散。
不过,绿天芭蕉并未轻易放弃对那把颔须的挑逗。
“你说你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爱喝酒。”她一边含情脉脉地说着,一边柔腕一转,将那扇面横着戳了过来。
吴希夷眼疾手快,当即双指作剪,半道拦截,不让这扇子近身分毫,亦不使双指触碰扇面分毫。
绿天芭蕉微微一怔,觑了对方一眼,见那双半醉半醒的眸子里依稀还透着警惕的光彩。她玉腕一动,悠然将扇柄移了开去。此后,她再没有将那柄扇子靠近吴希夷,因为对方的眼神已经讲明了——他不欢迎它!
“呵呵,酒瘾还和从前一样,只是这人已不胜从前。”吴希夷抚着须子,就话说话,“倒是仙子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还是风采如旧啊。”
“风采如旧又如何,九爷的眼里我还是不如别人。”绿天芭蕉回眸转盼道,“‘花间酒气春风暖,竹里棋声暮雨寒’,那个时候,你啊最娇气,嫌棋声花院晚上夜雨凄冷,非要拉我陪你喝酒,哪知道这一喝就是一晚上,害得我整宿没睡,好不容易挨到清晨睡着了,你却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人了。”
吴希夷眉心一皱,目光微翕,模糊的眼睛里倒映着模糊的过去。
“啊?!我没打招呼?我记得跟你说了的啊。哎呀,看来是我喝多了,真是对不住啊。喝酒就是误事!”
“九爷,人生难得糊涂,你就这么一味地装糊涂吧。”
看着对方不是矢口否认,就是装疯卖傻,绿天芭蕉心底一股失望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她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撇下这句话便欲转身离去。
吴希夷茫然地望着那柄盈然飘转的芭蕉团扇,忽而扑面迎来一道幽怨的阴风,夹杂着这个女人独特的香气,气味依旧,只是比着数年前又浓郁了不少。
吴希夷突然想到了什么。
再怎么说,他们也确实是旧相识,昔年棋声花院那一晚,她不避礼俗,不厌酒气,与自己通宵作饮,达旦高歌;就是方才,她还出言帮助过自己,在司马丹面前替自己说话周旋。也算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想至此,吴希夷顿觉自己实在是没心没肺透了。是而,他又拔足追道:“仙子——”
他这话才出口,恰绿天芭蕉也似话未说完而蓦然旋踵,二人因此而差点撞了个满怀。幸而二人反应敏捷,在那不逾方寸的空隙之间,都及时刹住了脚步。
正当吴希夷惊叹对方收放自如的这一身功夫的同时,他又听得对方在自己耳边轻声语道:“不管你是真糊涂也好假糊涂也罢,我姐姐的事儿,我是绝不会跟你一样糊里糊涂地不了了之。”
此声又细又软,低若虚室蚊蚋,柔若燕语呢喃,断断续续,似有若无,但入得耳内,却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切。
多年未见,这绿天芭蕉的内力增进不少!已然今非昔比!瞧着这内力,就算是自己,也未必能轻易胜她。
“虽然你这个人多情又无情,但我不想眼睁睁看你死在这里,好心提醒你一下吧。”绿天芭蕉悄声道,“这司马家机关重重,你千万别轻举妄动。尤其这燕子楼,你千万别硬闯,这白燕轮环阵凶险无比,之前有人不得召唤,擅自上楼,最后被这一百八十只白燕生生给啄死了,连根骨头都没留下。所以若想破这个阵,你必须得先发制人,先把这廊檐下的十八家奴给杀了,一刀封喉,全部毙命,惟有如此,你才有生的机会。切记,要狠!要快!万不可心慈手软,也不可有片刻的迟疑。”
趁着二人距离最近的机会,绿天芭蕉在其耳边秘密相嘱,算是对这位“老相好”的最后一点情意。
吴希夷只觉头皮一麻,偷眼瞥了一眼廊下,突然觉得胸口觉得一阵莫名的恶心。回过头来,他抱着感激地谢道:“多谢仙子告知。”
绿天芭蕉恼其话中酒浓,无有十分真意,冷冷一笑道:“你不必谢我!我们几人中,也只有你有这个本事。我告诉你,是想危急时刻,你可以全身而退,可不是让你英雄救美的。”
二人就这么一句真一句假的说着,一旁的荷花池中已经点上了荷花灯,荷花灯里点着蜡烛,一个个心里明,肚里亮,在那粼粼鱼浪之中闪烁着点点光辉,浮光跃金,澄波漾碧,甚是好看,就像昔年棋声花院手谈池里满载的一夜星斗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