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小楼竟不知该为邓林感到悲哀还是感到庆幸,她紧握着拳头,直欲往邓林那悲惨的命运里挥去。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之后,邓林拿着父亲给他的名帖去拜访了临安城中的几位老郎中。那几位老郎中知他是‘赛卢医’之后,就帮他在临安郊外寻了个落脚的地方,又另给他安排了些零零碎碎的活计,总算为邓家保全了这根独苗。这大概就是邓林的父亲让他改回本名的用意所在。”
可怜天下父母心,生死关头,一个父亲心中所想所念的只有他的儿子,但为了让儿子活命,他只能忍痛让他的儿子离开他。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有多悲伤,也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有多痛苦,只知道,人们发现他“尸体”的时候,他的嘴角带着一个永恒的慈祥的笑容。
“邓林虽然憨直,但还算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两年来一直都未跟人透露过他父亲的死因,外人都只道他父子二人多年都是在走方看病,其父乃是半道病重不治而亡的,谁也未曾想其中还有这番缘故。”
怪不得当时崔洵查不出他的来历,怪不得他会在那个时候出现,怪不得他对自己这件事如此热心,怪不得他在小缃中毒昏迷之际会如此确定那就是幽冥毒。
关于邓林,杏娘的所有疑惑终于都有了答案。
“所以——他帮我,是为了查清那毒药的来历?”
“是,也不是。”
墨尘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刚才我也说了,邓林对你如此热心,并不是纯粹想帮你,他也想查清‘君莫笑’的来历,想查清楚是谁害死了他的父亲,不过,我必须得说——”
正说着,墨尘的脸色忽然严肃了起来。
他郑重地说道:“邓林为你做这么多,最主要的,他还是想帮你。当然,你也可以认为他是在替他父亲做一些良心上的补偿。”
“补偿?”小楼眨了眨眼睛,偷偷看了杏娘一眼,小声嗫嚅道:“可他就不怕重蹈覆辙吗?”
“呵呵……”墨尘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微微侧头道,“娘子你是没见过这位邓公子,他啊,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怕痛怕痒,怕猫怕狗,怕风怕雨,还怕女人,就算是见到像娘子这样温柔可爱的,他也唯恐避之不及。你说这样的人,会不怕死吗?”
小楼脸颊一红,婉转低下眉来,不敢直面相迎墨尘那一双比之酒窝更具迷惑性的眼睛。
“墨五爷何必说这样口是心非的话,在你眼里,邓公子不是这世上最勇敢最无畏最具侠肝义胆的人吗?”杏娘带着厌恶的眼神瞪了墨尘一眼,算是为邓林出了一口恶气。
墨尘不置可否地哑然一笑,佯作恍然道:“哎呀,都差点忘了,娘子认识邓公子比我早,他的为人、他的故事,你自然比我清楚得多。枉我还吧唧吧唧地说这么多,真是自作多情了。”说着,他还微微欠身道,“若在下刚才有说得不对或疏漏之处,还请娘子多担待。”
对墨尘这套假惺惺的说辞,杏娘本不欲理会,但其中的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你……你之前不认识邓公子?”
“娘子这个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呢?之前,多久之前?认识,怎样算认识?”墨尘想了想道,“这么说吧,我与娘子第一次见面也是我与邓公子第一次见面。娘子与邓公子第一次见面,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不知道我这样回答,可解娘子心中疑惑?”
“……”
杏娘目视前方,良久无言。
在今天之前,杏娘对邓林的某些事情虽有疑惑,但一直都不曾对他与墨家之间有过任何联想。
可就在刚才,她听墨尘对邓林家世如此了解如此熟悉,便以为他俩早就相识,而他与她的相识不过是引她入彀的一个圈套罢了,为此,她的心里还一度有过一种被欺骗的失落感与愤恨感。
然而,墨尘的这次坦白,让她的失落与愤恨一下子失去了凭据,成为了一个空洞而破碎的虚影。虚影沉浮,明灭之间,她的眼圈微红,惭愧与欣慰相伴相生,在她那略显惨淡的眼角与嘴角留下了一线雨过天晴的阳光。
“多谢五爷告知邓公子的身世,妾身与邓公子虽然同行这么久,还共历过生死,但对他的事情却是一无所知,实在枉为相知。”杏娘拱手致谢,墨尘忙起身还礼,“相识不相知,偶遇非偶然,世间很多人很多事都是这样,娘子不必往心里去。”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墨尘这句话虽是随口一说,但杏娘却觉得他话里有话,不禁抬眼相顾。
答礼未毕的墨尘俯着身子低着头,暗暗觉察到两道明亮的目光已经候在了自己那两扇心灵的窗户周围,但他没有丝毫的紧张与慌乱,不紧不慢地抬起目光,轻轻地浮起脸颊上那个浅浅的酒窝,道:“说起来,我还真有那么一点羡慕柳云辞。尽管他与邓公子的相识实出偶然,但不得不说他遇到邓公子,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幸事。”
杏娘看着他,犹似在问:此话怎讲?
墨尘的目光有意在杏娘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转低,望向了桌角那几帙书卷,底下露出一扇坠。沉吟有顷,他答道:一辈子能遇到一个不论处在怎样的险境都与自己不离不弃的人,这还不算幸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