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张仲熊讲,当年因为他在各方面所表现出来的亲宋倾向而被怀疑参与凌唐佐通宋事件,虽然最后查无实据被释放,但这次的事件还是给他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他自己因此而遭受排挤,不过,他本身就无心仕途,所以这样的结局,他并不十分气愤,也不十分难过。
但,他的妻子在为他申诉的过程中忧郁过度而病故;他的两个孩子,一个遭人暗算,最后伤重不治;一个不堪流言,最后自缢而亡,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因为某些人恶意的流言而家破人亡。这不能不让他感到愤恨、感到悲伤!
说到伤心处,张仲熊的老泪再也忍不住了。
泪水从他那看似已经枯涸的眼窝里流了出来,顺着他苍老的面颊曲折地流进了他的嘴巴里,苦涩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沉淀,最后他的喉结用力向下一滑,将那一口苦水咽回了肚里。
看着他声泪俱下的模样,很明显,无情的岁月已经磨去了他曾经锐利无比的棱角,但杏娘还不确定,饱经磨难的他是比以前更加坚强了呢,还是比以前更软弱了。
想到两位堂兄妹儿时的模样,杏娘不禁恻然动容,眼角微微有些潮润,“没想到,多年未见,竟阴阳两隔了。”
林间的泠泠寒风从两人的空隙间穿过,带来了遥远的暮秋寒意;湖面上波浪斩斩,将那些灿烂似星光般的波光挼成稀碎,泛起点点伤心的残云碧色。
两行无言的泪水静静地流淌,将一段又一段在岁月长河之中有幸沉淀下来的回忆串连成珠,但很快,线断了,珠子零落一地。
“既然金人对你如此无情无义,那前年,两国和议的时候,好多旧臣都回来了,你为什么没有回来?”杏娘目光低垂,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饼。
张仲熊揾了揾眼角,沉吟道:“前年,你爷爷的遗骸得归故土,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原本我是想陪着你爷爷一起回来的。但是我实在不甘心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这样全部白费了。”
“什么?!”杏娘眸光微动,折射出一道讶异的光芒。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投降金人,是毁节求生,是贪生怕死,你也是这样以为的吧?”张仲熊微笑着问道,杏娘沉默不答,微微低下头来,她不愿承认,也不愿当着叔父的面撒谎。
“其实,”张仲熊顿了顿,“我是想留在金人那边,查清楚哥哥当年那桩案子。”
杏娘闻言,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您是为了查我爹的案子才……”
“嗯。”张仲熊含眸点头道,“这些年你的境遇,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那些人无凭无据都说你是卖国贼的女儿,如果当年我就这么回了大宋,那些人更加会因为我的缘故而咬定哥哥叛国这个罪名,那样的话,哥哥的案子就再不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我们张家的冤屈再也不会昭雪的那一天。”
“原来您是因为这个原因留在金人手下的,我还误以为您……”杏娘深深懊悔道,“侄女真是愚蠢,误会您多年,还请叔父降罪。”说着,跪伏在地,愧悔不已。
张仲熊急忙伸手过来,拉住道:“不怪你,不怪你,你又不知情。所谓,不知者不怪。快,起来,起来。”杏娘缓缓起身来,复坐到张仲熊身边。
“当年若不是得知哥哥出了那桩子事,我断不会留在金人身边。本来爹一死,我就做好了准备,同他老人家一道上路,可不成想,竟然听到了有人说哥哥卖国这等荒谬的传言!”
“哥哥是随着爹一起征战沙场多年的人,赤胆忠心,一心报国,怎么可能卖国投敌?这些人真是糊涂至极!毫无心肝!竟说出这等丧尽天良的话来!”说到气愤处,张仲熊又激烈地咳了起来。
“我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蹊跷,想父亲尸骨未寒,可不能再让哥哥含屈而死,所以当时我就放弃了以身殉国的打算,屈意降了金人,回到了汴京,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哥哥他……”
“哎……”
张仲熊又是遗憾又是自咎地叹了口气,坚石一般的拳头重重地捶打在自己的膝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杏娘听着那一声闷响,不禁潸然泪下,许久,才问道:“叔父,那您这么多年可有查到什么?”
张仲熊颇为沮丧地摇了摇头,含恨道:“说来惭愧,叔父无用,在金人身边多年,却一直没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事涉机密,想来金人也定十分谨慎,况叔父与他们本非同族之人,他们自然对您有所防备,所以打探不得,您也无需自责自恼。”杏娘宽言道。
“这金人确实狡猾!”张仲熊恨恨地啐了一口浓痰,接着又说道,“不过,我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一双塌陷的眼睛里隐隐露出一丝亮光。
“哦?”杏娘目光微微一颤,揩去眼角的泪花,悄声问道,“叔父查到了什么?”
张仲熊环顾四周道:“你父亲去世之后,他们没等我赶回去就匆匆下葬了,不过我暗中查探过,你爹其实是死于一种名叫君莫笑的毒药,这是一种千金难得的苗毒,你爹自然不可能会有这种毒药,更不可能会用这种毒药自杀!哥哥一生戎马,铁骨铮铮,就算要死,也一定会光明正大的死,而绝不会选择这种偷偷摸摸窝窝囊囊的死法。”
“所以,你觉得我爹不是服毒自杀的,而是被人下毒害死的?”关于父亲死于君莫笑的事实,杏娘早前刚从墨尘那儿得知,但出于某种谨慎的原因,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一副初次听闻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