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律师把遗嘱宣读完,明云峰留下的几处房产以及手里流动的现金分别给了明嵘和明成佑,但明眼人都能比较得出来,与60,股权相比,这些东西无异于九牛一毛都不如。
李韵苓此时的面色惨白如纸,盘起的发髻松动,一缕头发掉到颈间,但她显然已顾不得形象,“宋律师,这真是云峰的意思?”
“是。是老将军亲口所说。”
“我不信,”李韵苓右手按住胸口,这个结果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成佑才是明家嫡亲长子,凭什么他会护着那个私生子?”
平日里努力维系的慈母形象瞬间坍塌,李韵苓亲手撕开这层伪装,一声私生子让傅染侧目,明铮抬起头,暗黑色的眸子陷入无比深渊。
“夫人,这是老将军自己的意思。”宋律师再度重申。
“我不相信,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云峰当时意识不清,说不定是你们强行让他签名,总之不可能是这个结果!”李韵苓紧握住坐在旁边的明成佑的手,“宋律师……”
“夫人,当时少奶奶也在房间,不相信的话您可以问她。”
宋律师的一句话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到傅染身上,李韵苓晦暗的眸子霎时迸射出希翼,“小染,你说,是不是他们胁迫你爸爸?”
傅染杵立在暗红底色的书架前,她看到明铮两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明成佑也抬起视线正望向她,李韵苓更是把全部希望都压在她身上,傅染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小染你别怕,没人敢把你怎样。”
“妈,”傅染眼睛掠过众人,一把视线定在某处,“这确实是爸的意思。”
“不可能!”
“夫人,请节哀顺变。”这些家事宋律师不便牵扯其中。
“我知道了,小染你有心帮着老大对不对?你们也是一伙的?”李韵苓连番受到打击,精神面临崩溃。
坐在旁边始终不语的明成佑起身抱住她,“妈,跟傅染没关系,既然这是爸的意思……”
“怎么跟她没关系?怎么可能会没关系?”李韵苓用力推开明成佑,“通知老大过来的电话是不是她打的?还有,当时房间只有他们几个,小染跟老大以前的关系你不知道吗?她说你爸要见老大,她说什么你就信?平日里你爸对老大的态度你们都看见了,怎么可能将这一大笔遗产给他,我不相信!”
“妈——”
明成佑接住李韵苓软绵绵倒下的身子,抱起她大步冲上楼。
傅染知道她说什么李韵苓都不会相信,如果换成是她,她也不信。
明嵘眼含深意地望了眼傅染和明铮,这才跟去。
偌大的客厅内独留了二人,王叔跟一干佣人在主卧房见明云峰最后一面,风声如泣如诉,飞卷过凄冷而宽敞的半空,明铮维持着相同的姿势,方才李韵苓百般侮辱他竟没有还口。
傅染经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感觉到沁骨凉意从脚底蹿入,她坐到明铮对面,看到他埋着头,肩膀也耷拉着,眉宇间竟不见得意,唯有说不尽的惆怅及茫然。
“小染,他走前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他陡然抬起的视线令她有种无所遁形感,傅染避开他的眼睛,“没有。”
“难道你要我相信,他是良心发现突然意识到我也是他儿子吗?”
“别这么说,”傅染轻阖眼帘,“逝者已矣,我相信爸做这个决定是周全了你们所有人,你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都留给你是吗?”
“周全?”明铮嘴角勾起讽刺,却说不出后面的话。
他隐忍至今,他万事俱备,只等老爷子闭眼后揭竿而起,他等来的却是明云峰的拱手相让?
最想不通的其实是他!
“这份遗嘱,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明铮深深吐出口气,僵硬的上半身挺起后窝进椅背。
“其实,爸对你真的很好,至少他为你铺好了后路。”
“他对我怎样,我心里最清楚,”明铮食指用力戳向胸口,神色依旧是清冷不屑,“小染,谢谢你。”
“和我没关系。”傅染本无心掺和。
“离开成佑吧。”
她心里一惊,竟莫名慌乱,好像被人说中心事般难堪,明铮端睨她的脸,“难道尤柚的事情还不能令你看清楚吗?”
“你觉得在这种时候跟我谈这样的话题合适吗?”傅染别开眼,眸底酸涩未褪,明云峰的去世令她百感交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小染,当时房间除了宋律师和他,只有你在场,你真的没有帮过我……”
“我……”她突然很理解明铮的彷徨,有些东西太过于唾手可得,总显得不真实。话未来得及说出来,她不经意抬头间看到站在二楼楼梯口的明成佑。由于是背光而立,他双肩乃至整个身子都隐藏在乍寒还暖的靡色灯光内,唯独一张脸,五官分明的镌刻却在此时显得阴霾而模糊。傅染心里咯噔下,冲着对面的明铮坚定道,“没有,这是爸自己的意思。”
“小染,上来。”
她分明从他眼里看出一闪而过的惊疑。
傅染应声,经过明铮身前走上楼。
明成佑站在楼梯口等她,待她走近后牵起她的手往客房走去。
李韵苓昏迷不醒,现正在打点滴,旁边只有明嵘陪着。
明成佑进去后让明嵘去休息,他拉过张椅子坐到李韵苓床边,隔壁房间王叔及管家等人开始筹备明云峰的后事。
傅染索性不说话站在一旁。
明成佑眼睛内布满血丝,他伏在李韵苓床边,微微颤抖的肩头毫无意外泄露出悲凉及哀戚。
这个自打出生便被捧在手心的明三少,无人不知他是明云峰最宝贝的儿子,据说他年纪很小时明云峰就带着他接触公司生意,以至于三年时间能独当一面。悉心打下的半壁江山,如今却成他人囊中物,最重要的是明云峰此番决定偏向的是明铮,无异于雪上加霜。
傅染没来由地难受,悲伤之余却不能放声大哭,她以为明成佑从来都活得洒脱,原来豪门内的明争暗斗,真正叫人心寒。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东方一抹鱼肚白悄然隐现。
黑暗过后,黎明总会出现。
再看李韵苓,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却已增苍老。
天亮过后,明云峰去世的消息势必会登遍各版头条,到时候焦点也定将集中到明成佑和明铮身上,傅染走到明成佑身旁,手落下时感觉到男人肩膀一沉,他没有抬头,只是攥紧傅染的手掌。
海天城项目的成功并未为他保住龙太子的位置,傅染想起李韵苓和李则勤暗地里的交易,李则勤说的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不能怪明成佑,但至少也能看清,他们不适合再在一条路上走下去。
明成佑握住她的手松了松,他抬起头,傅染看清他眼里的疲惫及无言的悲怆,堵在喉咙口的话即将冲出却又被她硬生生咽回去。
“累了吗?先去房间休息会。”他嗓音沙哑,几乎口不能言。
傅染摇摇头,“我来看着,你去睡会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明成佑拉过她的手,把脸贴向傅染手背,“那你陪我在这坐会,待会妈醒来后你再回房间,她不会想单独见到你。”
傅染点了点头。
她想找把椅子,发现房间内只有明成佑坐着的那把,他让傅染坐到腿上,两手圈禁后搂住她的腰。
空气中只有深浅交错的缕缕呼吸声,傅染望着吊瓶内的点滴一滴滴顺着管子注入李韵苓体内,明成佑下巴在她颈间摩挲,呼出来的热气惹得她耳边一阵痒。
“是不是,不能接受?”傅染试探问出口。
明成佑并未回答,但又不想没有声音,房间内静寂的令人生骇,“我们一直在找合适的心脏,爸总说能撑得住比起当兵时候的苦不算什么,我没想到会这么快,王叔来家里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我还心存侥幸,我想会不会还跟之前一样,都只是虚惊一场?”
傅染腰部松软地偎向明成佑,她知道这会他要的是有个人能够默默聆听,“爸把你留在房间,他这样立遗嘱肯定有他的原因,你告诉我为什么?”
傅染哑口无言。
“他说想单独和你谈谈,我不相信他平白会做出这种决定,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窥探的秘密,明云峰更是。
一旦有些真相被揭开,那该是多大的伤害?
“成佑,爸觉得他对大哥亏欠了太多,同样是儿子,却在他童年时缺少他该有的父爱,爸说他把大哥接回来的时候他都那么大了,但妈不喜欢他,他的身份那么尴尬,所以他想好好补偿。”
“补偿?”明成佑嗓音晦涩中透出讽意,“他在这个家公然承认明铮的身份,难道他能料定受到伤害至深的人真是明铮吗?”
李韵苓修剪整齐的眉毛始终紧拧,傅染叹息,“成佑,你并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妈以及李家的支持。”
李韵苓呻吟出声,傅染知道让她看见只会受到刺激,在她睁眼之前,傅染离开了房间。
“妈,你醒了?”明成佑凑到李韵苓跟前。
“成佑,你怎么会在这?”
明成佑望见李韵苓眼底的恍惚,他沉默不言语。
“我方才梦到你爸,他还是老样子不知道注意自个身体,我梦到他心脏病又犯了……”
傅染掩起房门,突然听到里头传来迸发的哭声。
“我多希望这是个梦,成佑,为什么会这样?”
傅染伸手抹去眼泪,转身离开。
她说过,这天是明家最最晦暗的一天。
翌日,明家外面聚集大批记者,消息不知是怎么放出去的,各大电视台包括当地报纸的头条均是明云峰去世的消息。
追悼会设在迎安市最大的灵山墓园内,明云峰早前已经为自己买好个双人墓穴,只待百年后葬在这依山傍水的地方。
现场布置满花圈,哀乐声声,听闻后令生者越发悲痛,李韵苓一袭黑色裙装几乎要靠明成佑的搀扶才能站稳,傅染和明嵘在旁边答礼,由于明云峰的身份关系,光部队那边就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
傅染和明成佑把李韵苓搀扶到旁边,还未入座就看到明铮和罗闻樱一左一右搀着名中年女子前来。她身着黑色套装,表情哀戚不能语,站定在堂前后失声痛哭。
李韵苓伸出手臂,手指颤抖指向明铮和那名女子,原先静如死水的眸子迸射出入骨恨意,“你,你们——她有什么资格来这儿?”
明铮摘掉墨镜,身后还跟着几人,他清冽眸子不再隐忍,揉碎最后的温和,“她是我母亲,怎么没有资格站在这儿?”
“啊——”人群中守候在此的记者们发出惊呼,明家大少的身份向来是个谜,尽管外界传闻他是私生子但毕竟没有证实过。
“老大,你!今天是你爸的追悼会难道你要让他死不瞑目吗?”李韵苓惊叫,全然不顾形象及身份。
明铮挽住旁边妇人的肩膀,手掌轻拍以示安慰,“让他死不瞑目的是你,我爸在死前亲口承认他最爱的人是我妈……”
“不,你胡说!”
尽管是事实,但这样堂而皇之说出未免太残忍。
明铮唇瓣扬起抹弧度,他视线望向傅染,也不想在这时候争吵,“妈,我们去上香。”
“不准去!你们凭什么给他上香,一个是私生子,一个是不要脸的小三!”李韵苓冲过去欲要阻止,明成佑先一步从她背后抱住她,“妈,别闹了,让爸好好走吧。”
李韵苓在他怀里不住挣扎,明铮携了妇人来到灵台前,妇人嘴里不知念着什么,傅染看到她擦去眼泪,拿起旁边的菊花放到明云峰的棺木上。
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公平,哪怕明云峰到死都承认最爱的人是她,但他们始终不能长相思守。
再反观李韵苓,竟是越发悲哀。
明成佑用力抱住李韵苓,记者们争先恐后谁都不想失去这难得的头条。明铮把妇人交给罗闻樱后向她交代了几句。
罗闻樱点了点头,“妈,我先送您回去。”
“滚,给我滚!”李韵苓恨不能扑上去。
明铮冷冷瞥一眼,眉峰间尽显阴霾,他走到对面,接受朋友及亲眷们的答礼。
明成佑把李韵苓带到旁边,示意傅染给她杯水,他让李韵苓坐在椅子上,明成佑蹲下身两手紧握住李韵苓的手,“妈,别这样,他的一面之词信不得,爸不可能说那样的话。”
李韵苓浑身哆嗦,握住杯子的手直颤抖,她腾出一只手抓住傅染的手腕,劲道大到将她的腕部勒出道道红印,“小染,当时你也在房间,你真的听到云峰说那样的话了,是不是,你告诉我?”
说话间,眼泪夺眶而出。
傅染怎忍心再火上浇油?
她蹲下身,握住李韵苓伸出来的手,“妈,爸没说过。”
“真的?”李韵苓哀伤中透出欣慰。傅染用力点头,“真的,当时我就在房间里面,爸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范娴和傅颂庭答礼后,范娴径自走向傅染,她拉过李韵苓的手说了几句客套话,让她保重身体别太伤心云云,这才拉了傅染走到旁边。
“小染,你也别太累,人有祸福旦夕谁都料不准,要是嫌太沉重就回家里来住几天,你的房间我天天让人收拾。”
“妈,”傅染也不知是此刻心里太脆弱还是真的有所感动,她软了语气道,“您别操心我,我没事。”
走出墓园,天色渐沉,将近黄昏。
明成佑和傅染搀着李韵苓来到停车场,大批记者跟在身后,他们只想尽快脱身。
明成佑手还未碰上车门,跟明铮一道前来的男子便急忙上前,手掌按住明成佑接下来的动作。
他俊目含冷,“你做什么?”
“三少不好意思,我是明总的律师,这辆车当初是以公司名义购买,按照规定,我们有权收回,请您交出车钥匙。”
不远处,明铮坐在加长房车内,透过隙开的茶色玻璃望向这边。
傅染面露吃惊,他竟要赶尽杀绝到如此地步?
好事的记者堵成一个半圆形将几人团团围住,这样的咄咄逼人显然是要让明成佑颜面尽失。
“哪条规定显示,这辆车不该归我所有?”
“三少您该很清楚,明总现在拥有堑堃半数以上股权,他才是堑堃的执行董事。”
“哗——”又是个惊人的消息。
傅染目光投向坐在房车里的男人,如果明云峰能亲眼看到这一切的话,他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所做的决定?
明成佑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车钥匙直刺入手掌心,“那好,我明天将车款打到公司账上。”
“三少,您别为难我。”
李韵苓拨开明成佑搀住她的手,她越过人群走到路边,朝另一侧招招手。
王叔的车很快开过来。
明成佑握紧的手背青筋直绷,如果按照他以往的性子,说不定会搬起石头砸了这辆车,傅染生怕他再闹出些什么事,她轻扯他的袖口,“走吧。”
握住车钥匙的手缓缓松开,他抬起手臂,啪地将车钥匙丢于车顶。
“三少,请问这名自称是律师的男子说的话可有依据?堑堃真的易主了吗?”
“三少,请问您对方才追悼会上出现的女子有何看法,她真的是您父亲在外的情人吗?”
“三少……”
明成佑快速拉上车门,李韵苓以面巾拭去眼角泪水,“虎落平阳被犬欺!”
傅染和明成佑先送李韵苓回家,众人精疲力尽,直到李韵苓沉沉睡去两人才回到依云首府。
萧管家让其余的佣人做好分内事后别踏进主屋,她也尽量避开不让明成佑看了心堵。
傅染意外接到尤柚的电话,那边情况并不好,尤柚整晚整晚疼地睡不着觉,伤口有时奇痒无比有时又痛如锥心。
傅染在阳台坐了会,告诉尤柚要坚持,这个坎只能靠自己跨过去,别人帮不了忙。
萧管家在外面小心翼翼敲门。
傅染走进卧室见明成佑和衣蜷缩在床中央,看样子是睡着了,她放轻脚步拉开房门。
“少奶奶,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傅染回头望了眼明成佑,“萧管家你别忙准备,待会等他睡醒再说吧。”
“好。”
傅染再度关紧房门,她坐在床沿,把床头的灯打开。
明成佑睡得很熟,胸膛有规律的起伏,黑色短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他头枕着其中一条手臂,完全没有放开的睡姿,竟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傅染不知该怎样开口,但既然无法在一起,晚说还不如早说。
也许就像当初的沈宁一样,明成佑过不了多久便能放开,而于她来说,却是新的救赎,新的生活。
明成佑一觉醒来,手臂酸麻得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他手掌抚向身旁位子,摸了个空。
慌忙撑起身,才发现傅染抱紧膝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他拂去额角细汗,起身走向她,“怎么坐在这,不睡会?”
“睡不着。”
明成佑紧挨她坐定,手臂自然地搂住她。
傅染腰际僵直,把屈起的两条腿放下,“饿了吗?我给你做些吃的吧。”
“好。”
明成佑跟着傅染来到餐厅,他拉开椅子看到傅染系上围裙,她在冰箱里找一圈,拿出龙须面,“还是加西红柿鸡蛋吧?”
她给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过的便是面条,萧管家给明云峰准备的龙须面还在冰箱里,只不过……
明成佑双手捂住脸,透过指缝看到傅染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李韵苓提出的质疑他并不是真能当耳旁风,只是傅染倘若有心帮明铮,对她有何好处?
傅染心不在焉的往锅里放面条,后背蓦地贴过来一具滚烫的胸膛,她惊得手里的筷子掉在旁边。
明成佑捡起后递回她手里。
“你去外面等着吧,马上就好。”
明成佑埋首于她颈间,身子同傅染贴得很近,几乎是她走到哪他跟到哪,“抱着你我心里觉得很踏实,不想一个人坐在外面。”
接连两天没能好好吃顿饭,傅染把煮好的面条端出厨房,她自己要了一小碗,看着明成佑一口口细致而优雅的吃相,傅染禁不住说道,“如果饿的话为什么不大口大口吃,这样多累?”
明成佑侧脸睇向傅染,闻言,果真捞起一筷子塞入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