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林长老的那件事儿?”
“嘘, 不要讨论这个, 若是让旁的长老们听闻了,小心被逮出来重罚,咱们好好修行便是。“
剑阁内。
两个在习剑台附近锻炼基本剑法的弟子凑的近了些, 也在师兄们的监督下开始偷偷传音。
好在他们也只是在剑势相对的时候悄悄对上了眼睛,说了这么一件事, 让察觉到灵力波动的师兄皱了皱眉头,而后就转移了注意力。
但是剑阁内虽然已经有长老和掌门下令不让这个事情传出去,却依然有许多的弟子私下里凑到一块儿八卦。
甚至不只是剑阁, 基本上五洲有头有脸的门派都听了这样一件可怕的事情——
先是听说‘落红境’无端端陷落,从里头最后出来的是剑阁的人, 没过几个月,他们又听闻那‘落红境’中走出的剑阁弟子身上不知被种了妖魔道的什么蛊。
短短的一段时间内, 包括林奕的女儿林潇湘、合欢宗的谢青呈、加上一些小门派的男弟子都被这蛊传染了。
这可算的上是轰动九洲的一件大事!
千百年来, 莫说是九洲内的修士鲜少见到如此可怕的事情,就说是那些邪门外道的动作,也鲜少有如此张狂的。
一时间, 上五洲内的门派都提议要找出那个让林奕长老及许多正派人士中招的罪魁祸首——
然而这奇怪的“蛊-毒”消息却传到了妖族的耳朵里。
妖王千魅不多时就传出了一句话, 彻底传遍了九洲修士的耳朵:
“若不是有人赶尽杀绝,做了天理难容的事情,何至于招此灾祸啊?”
这立场有些微妙,仿佛是林奕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似的。
听了也让许多人族的修士都觉得刺耳。
然而……
落红境在这千百年间,并不是无人进入。
它的口碑在修界当中颇有些两极分化,有的道侣们进了之后平平安安地走出, 说那落红境的主人是个可怜人。
也有的放任自己的徒子徒孙去其中闯,却尸骨不存,听闻落红境的主人还身存,登时说那蛇妖定是个心狠手辣之辈。
流言纷纷扬扬,说什么的都有,但毫无疑问,大家都在观望正派人士们的动作。
剑阁为首,合欢宗、灵宝门为辅,加之上五洲实力靠前的十多个门派,都聚在一块儿开了会,剑阁一些许久不出山的老前辈们也在会议上出现,毕竟事关宗门。
最终,所有人敲定了一套方案,将林奕、林潇湘等人分开看起来,又找到当日同样去过落红境的星隐、凝光、沈望与秦唱晚问话。
……
“林奕长老受此暗算,凶手陷落了整个落红境,若不是合欢宗的人袖手旁观,我剑阁何至于落此地步!”
“我观那星隐隐有修为大圆满之势,假以时日,定要成为我九洲千百年来第一个飞升者,届时合欢宗定会依此事,于名望上更上一层楼。”
“林长老糊涂!那落红境中事,妖族知晓的明明白白,若是我等借机发作,那千魅的『性』子是个不好琢磨的,若是为了林长老再搭上我全剑阁经营多年的名声,那才是功亏一篑!”
此时的剑阁掌门厅中,许多个长老们刚跟其他门派的大人物开完大会一场,又焦头烂额地来这里开小会。
话里话外的意思,有人想借着这个事情干脆把过咎推到合欢宗的脑门上,怪罪星隐见死不救,然而之前的掌门会议上,合欢宗那边已经将星隐的回答原原本本地带到了:
“老祖当时知那落红境凶险,担心大弟子误入其中涉险,便亲自前往去将人带出,甚至未动那落红境内的任一宝物,全身退出——谁知林奕长老竟会在之后涉险?”
这话完全就是在说未与林奕见过面。
然而那意识已经混沌模糊、模样不人不鬼,用尽所有的毅力与身上的毒素作斗争的林奕,听了长老们转达的这话之后,却是颇为癫狂地笑了出来。
所有人都不解,唯有他自己笑完之后,有些含糊不清地说:
“我未见过那星隐老祖……我是只身一人进入的落红境……”
他气若游丝,大半个身子都被黑『色』的鳞片吞噬覆盖,模样可怖极了!
谁也不知他下一刻会不会被那黑鳞全然吞噬了意识,也不知道这东西会不会直接通过接触而传染。
于是传完话的其他人立刻离开,留下屋内的林奕在昏昏沉沉中再次笑出声来:
他能说什么呢?
既然星隐说未见过他,他也只能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否则,那星隐指不定要抖出“混沌钟碎片”的事情,言明是他抢夺在先,又或者是说出他将自己的毒素扩散到林潇湘身上的事情。
林奕用仅存的理智思考了许久……
因为从未与合欢宗的人起过龃龉,他到死也没想出星隐与自己这件事之间的联系,也找不到对方要害自己的理由。
反而是他的女儿,林潇湘。
他记得自己毒发瞒不住的时候,本该半身与他相同,同样受毒素侵袭的林潇湘,『露』在外头的双手却干净的很,半点没有染毒的症状。
林奕那时便意识到了——
真不愧是他的女儿。
竟然先一步得到了缓解之法,竟然也敢这样瞒着他。
想到这里,他的房间里又传出了一阵天绝地灭般的笑声,由于那笑声中还含着他的功力在里头,甚至让守门的人都不小心中了招。
等到几个守着门的弟子们醒来之后,却发现林奕已经不见了。
大约过了几个时辰,才有人发现在林潇湘的屋内,父女俩的身体挨在一块儿。
都已经没了气。
这桩悬案让剑阁的掌门、长老们再次夜半聚到了一块儿,在复原了室内的那些打斗痕迹之后,众人面面相觑。
“掌门,这……?”有个长老试探着开口问了一句。
谁也没料到,白日里还在商量要不要把事情推到合欢宗的人头上,或者是给其他观望的门派施压,『逼』迫他们随着自己一同讨伐那落红境的主人,甚至给妖族施加压力……
然而,到了晚上,却是这样一般的情景。
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的林长老就这样连人带元婴亡了,看那痕迹,他死前脸上都还带着震惊,似乎没料到动手的人。
屋内有一破碎的法宝,是林奕曾给过林潇湘的法宝……
如今那东西已再无灵力。
而林奕的右手,却是没入了林潇湘的胸膛中,像是想将自己女儿的心活活掏出来。
地下还有用鲜血画到一半的阵法痕迹。
门开着,山间的凉风吹来,将室内凝聚的血腥味给吹散了稍许。
然而剑阁诸位长老忽然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
“师父,这样……这样好吗?”
此刻,灵宝门内。
白日里与沈望一同否认在落红境中见过林奕长老和林潇湘的秦唱晚,跟着自己的师父一同往炼丹房而去,但是眼见着四下无人,秦唱晚还是忍不住把话给问了出来。
她总觉得隐瞒真相不好。
可她的师父却在前头老神在在地走着,直到听见这句话,才慢慢地停下了步子。
“你以为你说出来了,又能如何?”
“九洲不是人间,修士本就是逆天修行,公道不是一言一语就能讨来的,你看那合欢宗的沈望就比你机灵的多。”
“你说出来,不一定能帮到林奕,却会害了我宗门与合欢宗,届时,你要的公道又会在哪儿?”
她师父看着她一脸的懵然,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自己的徒弟什么都好,却只有一点,心太软。
或者说,死心眼。
听了师父的话,秦唱晚怔了怔,半晌才问道:
“师父的意思是,我说出事情真相,换来的可能不是公道,反而可能是伤及更多无辜,是这样吗?”
她师父避而不答,过了一会儿才问道:
“如今人间界要发大水,淹没一个村子,你由此过,不忍袖手旁观,想将大水引开——”
“大水转弯,淹没了旁边的一座山,村庄的人弹冠相庆,然而你引开的山洪却让旁边山头的一株千年老树拦腰-斩断,并害死山禽无数,你待如何?”
秦唱晚听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怔忡许久,才低低地问道:“师父是让我……见死不救吗?”
修道修到最后,都是无情道?
要么怎么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呢。
就在秦唱晚感觉自己的道心有些动摇的时候,前头的师父手上的那根拐杖顿时‘啪’一声,敲到了她的手臂上,大声对她道:
“错!”
秦唱晚:“……?”
“修士中,有人可算出天机,袖手旁观,将之归结为人各有命;有修士只救人,不管那飞禽走兽无辜丧命的孽债;还有的人,试图二者兼顾,慈悲走天下,然力有不逮,只救了一半村人,却被剩下的一半指责他非阎王,何来断人生死?”
“你又走哪条道?”
秦唱晚:“我……”
她想说点什么,却又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她的师父哼了一声,继续背着身往前走,没管她的疑『惑』,也不打算给她回答。
秦唱晚茫然到了极点,追上去问道:
“师父,你又选哪条道呢?”
“我选问心无愧道,不救便是不救,救了便是救了,你若何时想明白了,这问道问心第一关,便算是过了。”
她师父慢慢往前走,留下她继续去想那不存于世的双全法。
可秦唱晚想了很久也没有想通,后来还因为今日炼丹太过心不在焉,差点让炉子炸了,被她的师父握着手杖敲了出去,罚她去闭关死过。
秦唱晚想来是灵宝门内天赋最高的弟子,因为『性』格乖巧、做事利索、天赋超然,几乎从来没受到过这种责罚。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思考了很久,直到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将与沈望联系的玉简捏在了手心,甚至还不小心往里头注入了自己的灵力,打开了通讯。
“秦道友?”
果不其然,沈望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秦唱晚吓了一跳,“沈、沈、沈师叔!”
沈望听见她那颇有些惊慌失措的声音,觉出几分好笑来,也没去指正她跟自己也不是同门,没必要一直将自己当成师叔——虽然现在的他经过了拜师仪式,已经是星隐座下名正言顺的大弟子了。
“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沈望问她。
秦唱晚犹豫着要不要同他说,沈望却已经从她的停顿中领悟了意思,察觉到了她的为难,只轻松地回了她一句:
“若是秦道友有何困『惑』,可与我说。”
“但心中忧虑过重,不宜修行,可以休息休息,说不定一觉起来,什么烦恼都没了。”
秦唱晚惊讶于会听到沈望说这样的话,毕竟在她的认识当中,沈望从来都是沉『迷』修炼,只对跟修炼相关的事情感兴趣,甚至秦唱晚觉得他道心比自己坚定的多,好像从来没遇上让他为难的事情。
不知怎么的,秦唱晚想到他说的话,唇边竟然出现了几分笑意,许久之后才说道:
“原来沈师叔竟然还保留着当凡人时的习惯吗?”
这话里带了几分调侃,秦唱晚自己都没意识到,只要一碰上沈望,她心中就仿佛鲜花盛开,遍地芬芳,整个人都不自觉的放松了下来,好像照着对方的话去做,真能让那些苦恼的问题迎刃而解似的。
沈望听出了她的笑意,也在那头眉开眼笑地回了一句:
“这是凝光说的,我也没试过,她倒是比我宽心的多——除了师父,我还没见过她为其他人、其他事情『操』心过。”
说的人只是随便提过,听的人也不当一回事,秦唱晚跟着笑了笑,立刻同他说道:
“好的,沈师叔,我这便去试试。”
“嗯。”沈望温和地应了一声。
……
妖族,青丘国。
千魅举着琉璃酒杯,看着其中微微『荡』漾着的晶红『色』『液』体,眯了眯眼睛,问旁边那人:
“哎,你们凡人有句诗——葡萄美酒夜光杯,便是此情景了吧?”
她手中的杯子有许多个面儿,每一面反『射』出的室内光都不同,看着闪闪发亮,十分耀眼,连带着其中盛着的酒『液』都跟着一晃一晃的。
旁边那白面书生宠溺地看着她,丝毫没反驳这首边塞诗里的句子该用在何等场面,只毫无原则地顺着她应道:
“嗯,千主好才学。”
千魅:“……”
不知道为什么,被这秀才一夸,她老觉得不太自在。
她闷闷地将手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到旁边,对旁边的人拍了拍自己身侧的柔软毯子,示意他靠过来一些:
“你找到那落红境的人修了么?”
“属下不才,暂无她的下落。”那书生顺着她的意思,往她的方向又靠近了些许,低眉顺眼地回道。
当说到正事的时候,他脸上那些对千魅的顺从和宠溺就消失不见,反而像是其他下属面对这妖王的时候一样,脸上只有全心全意的敬畏与遵从。
千魅十分喜欢他这幅正经的样子,闻言只低低地笑了一下:
“那这事儿就有意思了——让我来猜猜,她到底是自己的本事超绝,还是哪个老家伙将她藏起来了呢?”
说着话,她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又接了一句:“传说那魏幼婷手中捏着上古天生灵宝混沌钟的碎片……”
混沌钟乃是妖族第一任首领,日月之父帝俊的法宝,得到了混沌钟,便能够号令天下万妖,成为名副其实的妖王。
说千魅不心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
她眼中的欲-望只闪动了刹那,随即又浮出几分自嘲来。
紧接着,她下达的指令却成了:
“传令下去,若是上五洲那些老不修的要缉拿这落红境的主人,便找些小妖放出消息,分散那些人族修士的注意力,务必将水搅得越混越好。”
“若是真遇上了她,便来通知我。”
如今她已是妖族的无冕之王,没必要去图一些不该属于她的东西。
何况……
那是那家伙唯一的念想了吧。
不论出于什么立场,千魅想,自己都还欠着人一个恩情。
听见她的指令,那垂着眼眸的书生并不『插』话,只神『色』略动了动,似乎有些疑『惑』,却又碍于身份不好直接问出口。
唯有千魅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变化:
“怎么?”
她想,自己刚才的命令应当没有暴『露』出太多的事情才对?
“千主如何知道,那落红境的主人是人修,外界都说那是蛇仙宴情留下的地界。”
听到他的问题,千魅眯了眯眼睛,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很久之前的回忆。
……
谁都不知道千魅是如何成为狐族的首领。
这是她从未透『露』过的事情,仿佛她只是妖族无数个勤勤恳恳修炼的小妖,有一天忽然突破了,走了狗-屎-运,实力变得十分强大。
只有一些知情人知道,若不是她身边的这个鼎炉体质的修士救过她一次,她后来有恩报恩,将这人从那地狱中带走,二人用狐族的功法修炼,才成了今日之景。
可是,世间再无几人知晓,在遇上这人之前……
她还遇见过一个人类。
那时候的她连化形都还不会,就偷偷地从山上溜到了人间,闻到一酒楼后厨的饭香味,想偷偷地溜进去吃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