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初五,大宁传统的拜佛日,济恩寺作为国寺,自然是人头攒动,香火鼎盛,人车川流不息,沅夕紧跟着陆夫人下了马车,迎面便见济恩寺住持妙法大师走了过来,对着陆夫人作了个揖道:“陆夫人,老衲恭候多时了。”
陆夫人还礼道:“烦大师引路。”
妙法大师侧身让开道,这时一阵风刮来,沅夕一个没留神,面纱竟被那风给掀了起来,阿恕忙伸手去抓,却又被另一阵风吹跑了,这风像是在逗弄着她一般,越是着急抓到,就越是不让她碰到。
沅夕喊了阿恕一声,追着跑了过去,说来也奇怪,沅夕这一去,那阵风竟停下了,面纱便轻飘飘地落到了一旁的矮枝上。
沅夕拿起那面纱,将沾染到的雪花抖了抖,正要转身回去,突然有种不远处有人在看着她们的感觉,于是抬起头向前看去,远处的偏殿旁停着一辆马车,装饰着只有王公贵族家才能用的明黄色华盖和锦缎门帘,就在她望去的同时,那门帘刚好放下,那马车里的人,她确是没有看到。
于是便也没多想,刚拿了面纱正要戴上,阿恕就跑上来,道:“小姐,夫人刚才看你在那边发呆,问你在看什么呢?”
“我怎么觉着,那边好像有人在一直看着我似的……”
阿恕也朝那方向望了望,道:“没什么人啊,许是小姐看错了吧。”
“嗯,许是吧。”沅夕戴好面纱,回到陆夫人身边,一回头却见妙法大师正含笑看着自己,那笑中却蕴含着深意。
陆夫人也注意到,便问:“敢问大师,小女有何不妥?”
妙法大师还是那样笑着:“并无不妥,只是……”
“大师但说无妨。”
妙法大师走上前去在沅夕的额头点了一下,道:“陆夫人,令千金龙眉凤眼,是大贵之相,但身为女子,有此面相者,虽不影响大致方向,但过程必会十分曲折艰辛,或许还会经历生离死别,大起大落,然置之死地而后生,却易为义而困,为情所累。”
陆夫人闻言,脸色稍变,“大师,可有破解之法?”
“请问夫人是想要如何的破解之法?”
“国公同我膝下仅得此一女,惟愿她一生顺遂,平安如意,并不作他想。”
“老衲所言,皆是命数,非人力所能改变,令千金命中注定不会如寻常人般草草此生,这样来说并非坏事,老衲有一言赠予,梅花香自苦寒来,便是令千金此后需行之路。”
沅夕一心想着等会如何在母亲听佛法之时溜走,此时有些心不在焉,这妙法大师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并未放在心上。
陆夫人略有愁容,看着毫不在意的女儿,不由得心生几分忧思,虽说多一些磨砺并非坏事,但从小在父母庇佑羽翼下长大的沅夕,向来无忧无虑,天真任性,这样的她以后还要经历生死,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梅花香自苦寒来,倒是一句不错的话,但如果可以,天下父母谁愿儿女必要经历苦难方能圆满呢。
进香完毕,陆夫人便随着妙法大师去次殿听佛法去了,沅夕一看机会来了,母亲前脚刚踏出殿门,她后脚便拉着阿恕,两人躲在厢房换好了男装,大摇大摆地出了济恩寺,上了马车,一路奔向长街。
沅夕的心如从笼子中被放出的小鸟般,早已插上翅膀飞走了。
这是她第一次未戴任何遮挡物,正大光明地走在大街上,无人侧目,无人注视,往日透过面纱或从马车的窗帘后看到的,竟与此刻是如此全然不同的花花世界。
沅夕羡慕那些男儿公子哥们,可以干净利索,大大方方,为何女儿家就得遮遮掩掩,羞于见人。
看着沅夕欢快的步子,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儿,阿恕心中却打起了鼓,且不说能不能真的见到那个人,即便见到,也不能就说真的能让沅夕满意,然后回心转意,可夫人的交代,她又不能不跟着演这一出戏,她不过是想安生做一名婢女,没想到还得陪着夫人小姐做戏,叫人着实为难。
沅夕自是没有工夫理会阿恕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顾着东张西望,那些新鲜玩意儿让她应接不暇,阿恕逐渐有些跟不上她的步伐,只得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着,防止被她甩掉。
“小……公子,你等等我啊……”
沅夕终于停在了一个摊位前,阿恕跑上前去:“公子,你怎么走得那样快啊……奴……才差点就跟不上你了。”
阿恕擦完满头的汗,半晌,却不见回应,阿恕一看,沅夕竟然手捧一个瓷瓶发呆。
阿恕凑上前一看,那个瓷瓶像是青花,但釉质却不怎么好,一看便应是民间的窑随便烧制出来的拙劣的工艺品,也就寻常人家会买回去放在家里当个摆设,达官显贵们根本就不会上眼的东西,为何沅夕却看得如此专注,以至于竟出了神?
“公子?”阿恕唤道,“这个瓶子有什么特别吗?”
沅夕不答,手指却摩挲着瓶身,像是得了什么稀罕宝贝,爱不释手。
这时摊主走出来道:“公子好眼界,这个东西可是正宗的官窑青花,公子若真心喜欢,五两银子即可。”
沅夕道:“老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事我是见多了,但是像你这样吹牛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呢,还五两银子呢,依我看,这个瓶子最多五文钱。”
摊主面带怒容:“你这小公子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我今儿倒要来同你盘盘道。”
沅夕哼了一声:“盘就盘,谁怕你不成?你方才说这个瓶子是官窑青花,但据我所知,最近五年都未有官窑出青花瓷,而你这个瓶子底还印的是德治三年,另外,这釉质粗糙,不用仔细看,用手一摸就知极不均匀,瓶口还不整齐,竟敢说是官窑的?”
摊主一听心知是遇到行家里手了,眼见周围渐渐聚拢了看热闹的人,却依然嘴硬道:“谁说近五年官窑无青花?你是何人,竟能知道官窑的事?我上头确是有官家人,难道不比你这黄口小儿清楚?”
沅夕将瓶子举高一些,继续道:“大家都看好了,但凡是懂行之人都知道本朝官窑青花有一个最明显的特征,便是底部印鉴所用之色,是靛中带赤,在日头下可隐隐见金色反光,而此瓶所用印鉴仅仿其形,色泽粗陋不堪,若你家真有官家之人,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你被他骗了,要么他被别人骗了。”
围观众人闻言,皆议论纷纷,称道这位公子虽年纪轻轻,却颇有见识,还道这位摊主时常自夸有极品青花,倒也是蒙了不少外行人。
摊主哑口无言,窘迫万分,咬着牙愤恨地看着沅夕,却丝毫奈何她不得。
阿恕忙扯了扯远夕的衣襟,附在沅夕耳边低声道:“小姐,咱们不能这样太引人注目了……”
沅夕却正沉浸在揭穿假青花的成就感中沾沾自喜,心想师父教授的东西还真派上了用场,若非如此,今日这五两银子定会被这黑心摊主坑了去。
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笃笃传来,围观的人群立刻侧身让道,沅夕抬头望去,见不远处正迎面奔来一纵马队,约有八九人骑着马,均是身着黑色铠甲,为首的那个人身形修长而高大,唯有他的胯下是一匹白色的骏马。
这时那摊主竟趁沅夕分神的当口,使劲将她一推,沅夕错愕之际,竟来不及站稳,便发现自己已站在了街道中央,而那马队距她仅有两步之遥!
沅夕却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那白马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随着阿恕的一声惊叫,同时响起的还有那白马被勒住的刺耳嘶鸣,前蹄抬起,眼看那钉着厚实的铁马镫的蹄子朝着自己迎面飞来,还来不及叫出声,沅夕躲闪不及,一瞬间突觉双脚离地,身子腾空,腰间揽过一只有力的大手,电光火石间将她捞了起来,恰巧避开了白马扬起的前蹄,她手上拿着的那个瓶子顺势滑了出去,落在地上,啪一声摔得粉碎。
这一声响让沅夕的脑子顿时清醒过来,心有余悸地转头,想看是哪位好汉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从马蹄下救出来的,刚扭过头去,头顶上猛然闯入一张脸,二十几岁的模样,却有着与年纪极为不符的凉薄疏离感,那面部轮廓棱角硬朗而分明,鼻梁高挺英伟,略显黝黑的皮肤上似有光影流动,那剑眉星目,墨黑色的瞳孔映在那深邃如潭水般的眸子里,像是琉璃照射出山川河流的光芒,却含着一种封冻千年的寒凉。
沅夕从未见过拥有如此极致的外貌,如此丰神俊朗的男子,刹那间不由得呆住了。
直到男子将她稳稳地放到地上,她依然没有回过神来,只痴痴地看着他忘了将目光移开,看着他下了马,走到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