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枫从家里离开前往燕不归公墓的时间,大概是凌晨五点钟。外面的天还很黑,路上基本上没有什么车辆和行人。
因为这一次是十年来,段枫第一次走出自己居住的那幢楼房。
段枫过惯了离群索居的生活,早已经和外面的世界脱节了。
所以凌晨五点的段枫,独自走在静悄悄的马路上的时候。他还以为,外面的世界原本就是当下的这个样子一般,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一样的漆黑冷清,孤寂萧索。
原来,外面的世界和自己独处的,那套拉上了窗帘以后的两居室,一样的黑暗,空荡。原来,两者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十年前独自一人去过燕不归公墓,段枫的脑子里隐隐约约还能记得起路线。
时间对段枫来说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如果死亡没有来得太过仓促的话,段枫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所以段枫不假思索地就决定步行前往燕不归公墓。反正路上也看不到公交车和出租车,即便有,段枫也不习惯乘坐交通工具出行。
段枫从小就有心绞痛的毛病,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人都有心绞痛的症状。因为没有朋友,更没有同样患有心脏病的朋友可以交流,所以段枫也无从比较。
八月二十四日这一天,段枫的心绞痛比平时发作地更加严重。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段枫母亲的忌日的缘故,也许段枫的内心深处一直深藏着自己对母亲的爱。又或者,他一反常态的剧烈心痛感,仅仅是因为饥饿的缘故。
从段枫居住的地方步行到燕不归公墓,正常成年人一般需要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可是凌晨五点就已经从家里出发的段枫,却直到下午四点才走到燕不归公墓他妈妈的坟墓前。
中间没有停歇,前前后后足足花了九个小时。他步行的速度,着实比正常成年人慢了一半。
段枫的身高超过一米八,大长腿,走路的时候跨的步子也不算小。
他之所以走起路来那么慢吞吞的原因,是因为他走路的速度如果稍微快一点点的话,就会心痛的厉害。
生活中,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注意“慢慢来”。不能奔跑,走路的时候不能走快,就连吃饭刷牙的时候都要慢慢来才行。
因为稍微快一点点,这些在平常人看来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日常行为,对段枫而言都会成为剧烈运动。而剧烈运动,无疑会加剧段枫的心绞痛,让他心痛的无以复加。
燕不归公墓位于雁南山的半山腰上,埋葬在这里的大多数是一些买不起墓地,无儿无女的人生失败者。
又因为燕不归公墓地处特别偏僻,地势也十分险峻。加上周围的气氛非常诡异,所以平时很少有人到燕不归公墓来扫墓祭拜。
不像其他陵园是有专人负责管理,定期给墓地打扫清洁,雁不归公墓根本就是一座没人管没人问的荒废之地。
沿着难走的山路,段枫在雁不归公墓里整整摸索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妈妈的墓地。
一块半米高的灰色墓碑上,题写着段枫妈妈的名字——夏天。
“夏天,死于八月二十四日。至此长眠。”短短十四个字的碑文,便是段枫对妈妈所有的了解了。
身为儿子,却要通过碑文来知道自己妈妈的死期和名字,何其惭愧,何其悲哀?
一个名字,一个死亡日期,一块半米高的墓碑,紧挨着坟墓长起来的一颗歪歪扭扭的大树,便是段枫的妈妈死后拥有的全部了。
十年前,段枫来祭拜妈妈的那一次,掘强的他毅然决然地用一把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在那颗歪歪扭扭的树上深深地刻下了“无期”两个字。
因为段枫从一出生的时候就被人灌输了自己随时有可能死掉的思想,于是乎,段枫不知不觉地也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心理准备。
十年前那一别,段枫根本没想到十年后的自己,还能活着重新站在妈妈的坟墓前。
那棵代替段枫,整日陪伴在段枫的妈妈坟墓前的歪树,当年只是小树苗一棵,仅有一米多高。
和现在的段枫一样,当年的小歪树,树叶很少,也没有多少分叉枝,摇摇欲坠着一副随时要死的样子。
不曾想,十年不见,当年那棵歪歪扭扭的小树苗已经长得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从盘根错节的根部,到树梢,应该至少有十米的样子。
当年段枫随手刻下的“无期”两个字,如今也随着大树的不断拔高,远远地把段枫抛在了脚下。
什么都在变,好像只有段枫没有变。除了年龄在长,段枫这些年可谓是一事无成。终究,段枫还是把大好青春,就那样给虚度过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段枫之所以会自甘颓废,不思进取,也不能全怪段枫。
试问,一个从一出生开始就被权威的医生提前宣判了死刑的人,有几个还能像正常人那样积极地去规划自己的人生,并且为之奋斗的呢?
对一个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活不长,随时有可能死掉的人来说,他们是没有什么美好未来可言的。
所以,段枫没有交朋友,不喜欢外出,没有像正常小孩子那样年龄到了就去学校读书。
段枫的人生和别人的人生到底是不一样的,当别的同龄人在父母的呵护下一边开心地玩着泥巴,一边被父母变着花样,鼓励着背起书包走进学堂的时候,段枫却只能孤家寡人一个,坐在坟墓一般寂静的房子里,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等死。
下午五点的天色,灰蒙蒙的,有些压抑。
段枫站在妈妈的坟前,面无表情,心如止水。
段枫尽可能地保持自己平稳的心跳,他不敢大口喘气。因为对患有罕见心绞痛的段枫来说,呼吸急促不平稳,也算是一种剧烈运动。
而所有的剧烈运动,都毫无疑问地会让段枫心痛的无以复加。
段枫笔直地站立着,目不斜视地久久凝视着碑文上的那十四个字。
血红色的残阳逐渐地收拢起了最后一缕寂静的红色,摇晃着落入西山。然后在肉眼不可及的地平线处,来了一个孤注一掷般悲壮的一跃。
一阵神秘的风吹过,夜色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夜行衣一样,把段枫高大却瘦削的身体包裹了个严严实实。
段枫单薄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常年的不见阳光,身患顽疾,经常忍饥挨饿,加上段枫有暴饮暴食的习惯。种种原因,联合起来,导致了段枫有着异常苍白的脸色。
墨汁一样浓稠厚重的时间,像被河床阻断了去路的流水一样,在那一刻流淌地格外缓慢。
夜幕降临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尸鸦的哀嚎声。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刚好不偏不倚地被迅疾的冷风吹进了段枫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