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爱的芸娘躺在床上,眼神空茫地望着账顶,耳朵不断往外流着血,染红了身下的床单。
他哭喊着抱起她,手足无措地给她下蛊,想要阻止她生命的流逝。
“对不起,夫君,孩子太小,我想去照顾她们。”她颤抖着抬起手,却够不到他的侧脸。
“你还是,不太会骗人呀。”她流着泪惨淡一笑,泪水蓄满梨涡。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放……茴香,还有……火……”芸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身子软在了他的怀里。
滕介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侧脸上,神情木然,声音阴沉地如同厉鬼:
“茴香得你加,我才能找到家的方向,火候得你掌控,日子才能过得红火。”
一遍一遍地,他守在爱人身边重复着这句话,从正午到黄昏,当鸡鸣响起,他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怒吼道:
“没有了,都没有了!啊!”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眺望着远处的金乌山,神情阴鸷:
“巫族,我与你们,不死不休!”
——
“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要采菊东篱下吗?”丞相林甫笑着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端起一杯茶。
滕介穿着一身布衣,身上还沾着些许风尘,他有些羞窘地往后靠了靠:
“出去看了看,想通了,还是要为百姓做实事。”
“好,好啊!本相老了,以后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林甫笑着看他。
“老师不老。”他赶紧躬身抱拳。
“不,老师老了,否则又怎么会有人敢欺瞒呢?”
“老师!”他慌了,立马跪在地上。
“罢了,不愿说就罢了,老师也有不愿说出口的过往。”林甫疲惫地摇了摇头,“你是本相的大弟子,本相没有后人,既然你有志于庙堂,丞相府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势力,以后还是会交托于你的。”
“承蒙老师抬爱。”他叩了一个首。
林甫嘱咐道:“权力是一把刀,用得好利国利民,用得不好生灵涂炭,希望你不要忘记心中的仁爱,日后好自为之。”
“是,老师!”他承诺地郑重,心里却道:“对巫族的仁慈便是的对百姓的残暴。
只要能清扫巫族,我滕介将不择手段!”
为官十余载,他悄悄把持了半个朝堂,表面却一副温良恭俭的样子,对谁都和气。
世人都夸他仁善,却不知他暗地里用孩童养蛊,只为了练出一种杀器。
他告诉自己,凭什么他的孩子能死得那么轻飘飘,别人的孩子却不能为了灭掉巫族牺牲生命?
杀器练成,他们是人血脉里却都是蛊,他们是蛊,却有着人的外观。
他将他们叫做,蛊人。
蛊人没有情感,身体有着极强的自愈能力,这是蛊虫给他们的,他们不会死,是完美的战士。
但巫族何其强大,再完美的战士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于是他派出蛊人们去参加祭祀,去拜那些可恨的巫女。
只要庇佑与被庇佑的契约形成,巫女便不能再伤害他们。
紧接着,他徐徐展开了他密谋已久的,搅动朝堂的风云。
导火索是一场洪水,死了不少百姓,之后还爆发了瘟疫,当地的巫族魏氏被证实早就断了传承,招摇撞骗多年。
此事一出,民心大乱,积累的民怨轰轰烈烈地爆发,纷纷怀疑起自家巫族。
巫族也动荡了起来,一部分家族忙着打压别人,趁机争夺地盘,一部分开始暴力镇压反叛的民众,用实力重塑威严。
但无论哪一种,无疑都是在激化巫族与百姓间的矛盾。
在滕介的授意下,元化府学子开始流行作文章贬斥巫族不仁,纷纷扬扬的文章传唱于天下,早已渗透进澜国的儒家思想被利用,一知半解的百姓开始暴乱。
皇帝驾崩,新帝继位,给混乱又加了一把火。
苗政听从穆明心的提议和平解决,滕介趁机诬陷穆明心与巫族勾结,私相授受,借此关押穆王,并挟持新帝,把持朝政。
他翻出了翟氏巫族的累累恶行,逼迫穆明心夫妇作证,证明好友翟蓉曾经仗着巫力行凶,穆明心夫妇宁死不从,双双自刎于王府。
唯有独子穆沉熙出逃,不知所踪。
自此,整个澜国陷入了举报巫族罪行的疯狂里,若有谁敢为巫族说话,即使是乱棍打死也不会有人获罪,愤怒的人趁机报复,但更多的,是见风使舵的小人要踩一脚曾经的神明。
越来越多的大巫族选择封山不出,想与外面的喧闹隔绝,却不知这刚好遂了滕介的意,他派出蛊人,在一座座巫族神山里屠杀,鲜血染红神殿,神明却只有对疯狂的信徒无能无力的绝望。
也有巫女外逃,但出了神山,便是人的天下,滕介发布政令丑化外逃巫女,并奖励举报者百金,自此,人人争相灭巫,巫族绝迹于澜国。
到后来几年,澜国一直都处于法治沦丧,谈巫色变的诡谲气氛里。
直到穆沉熙与苗政里应外合,诛杀滕介于府中,才算中止了这场混乱。
伏诛的那一日,滕介坐在厨房里,锅上煮着一锅烧糊的,没有茴香的酱汁。
他看着穆沉熙稚嫩的脸,颓然一笑。
“你来了,也好,其实巫变后我就该死了,但是我却没有勇气。”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沾满了褐色的酱汁,如同干枯的血迹。
“我的手脏了,不配见她们。”
他主动用脖子迎上穆沉熙的剑,鲜血四溅。
“但是,我不后悔。”
穆沉熙扔下剑,帮他关了灶台上的火,将酱汁浇进面里,撒上葱花,拌匀。
他躬身将面放在他的尸身前,转身离开了厨房。
茴香得你加,我才能找到家的方向,火候得你掌控,日子才能过得红火。
可他搅动了风云,屠杀了神明,却依旧找不到家的方向,掌控不了那一簇火焰。
因为,逝去的,无论如何,都是找不回来的。
“他逼死了我的父母,毁了我的一切,我该恨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到最后,我却只觉得他可怜。”穆沉熙靠在谢芜悠怀里,眼神有些迷茫。
谢芜悠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因为你做完了你该做的事,便不需要再有恨意了。”
“那么悠儿,你恨他吗?”穆沉熙握住她的手,昂头看着她。
“我也觉得他可怜。”谢芜悠笑了笑,“不说这个了,你会做那个面吗?说得我都馋了。”
穆沉熙也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眼里满怀期待:“我只会加茴香和控制火候。”
谢芜悠额角微抽,大意了,她应该是不知道他厨艺好的。
她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豪气道:“厨房何在,我给你露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