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姝不由地一怔,然后,她的目光缓慢游移,有些失礼地停驻在了嵇康的手上,多么修长纤细的手指,其态文弱优雅,看上去像是专为写诗抚琴而生的,实在无法同那些力大如年,自如地在铁火中穿梭,且磨满了老茧的手联系到一起。
显然,子献同样感觉匪夷所思:“什么器物是先生家中没有的,还需得亲力打造?难不成是为了铸鼎炼丹,以求成仙?”
子默的看法似更合乎情理:“当今士人们争相服散,那‘五石散’药效既显,会五内如焚,那些‘散发’的方儿也是千奇百怪,常见有人解带狂奔行散的,有人自上而下冷水浇身的,也有人食用凉菜凉饭的,总之务须把药力散尽方可,打铁时想必会大汗淋漓,先生你莫非也是为此?”
他所说的“五石散”,是一种中药散剂,药材主要含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钟乳石,此外还有些辅料。此剂据说是东汉医圣张仲景为伤寒病人所拟,性子燥热,对伤寒病人会有一些补益。但至魏晋,上流士人没有伤寒,却视之为名贵“仙药”,亦都吃将起来,服药与品鉴清谈、饮酒任诞等蔚然成一时风气。而在郭宅,略通岐黄的老太公早已三令五申,严禁子弟们沾染这已引为时尚的不良癖好。
(岐黄:岐伯与黄帝二人的合称,相传为医家之祖。中医学奠基之作《黄帝内经》的主要内容以黄帝、岐伯问答的体裁写成,后以岐黄为中医医术的代称。)
“子默所提,不失为一个妙法!”嵇康答得模棱两可,似乎是得到了提醒,日后好将服散与锻铁“安排”起来了。
哭笑不得的子默张大了嘴,不妨被少嫆递上来的点心填了个实在。
“这么快就忘了,少姝姐姐说你画画是无用之用,别人就不能类此同道?”少嫆笑嘻嘻,“先生你瞧,我家兄弟们就是想不到,先生你兴许只是为打铁而打铁罢了。”
听到此处,嵇康不禁失声大笑,开怀不已:“不错不错,华岩馆子弟名不虚传!我竟不知,沉迷锻铁还有诸般好处!”
郭氏兄妹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都以为叔夜先生这般人物是不会轻露喜愠的,这蓦然间他欢乐恣肆的神态,倒叫众人有点无所适从,说不好,是思医师秘觞的功劳么?若是一会儿他更醉上了几分,摇摇欲坠的,会否像山涛先生所言——将如玉山之倾倒?
待静下来,嵇康还是避重就轻,慧黠以答:“其实,闲暇时,在下多愿为乡里帮忙,打造一应农具所需,亦赚获颇丰哦。”
大家面上略显几分尴尬,看来,不会有那个最为恰切的答案了。他们前后默然地微笑着,以作应答,心下却是不以为然的,就算说破了天他们也不会相信——中散大夫,士林众望,长乐亭公主的附马,会为了赚取钱财而做打铁的营生?
(长乐亭公主:简称“长乐亭主”,“亭”代表公主的级别,出身为魏武帝曹操孙女,沛穆王曹林之女,中散大夫嵇康之妻,太尉嵇绍之母。)
“山上亦有几户铁匠铺子,”少姝慢慢地放下了匏壶,理一裙裾,淡然道出自己的了解,“在我看来,这打铁的活计着实不简单,极费力道不说,还很耗人精神。铁匠们,无论平时多么有说有笑,一旦干起活来,即刻会变得眼神凌厉,眼睑红肿,臂膊喷张,火花在巨锤的周围金光般迸溅,他们一下下地敲砸着那红如残阳的烧透了的铁活,仿佛被它们的流光溢彩吸取了意念,我好生存疑,丁丁当当,铿铿锵锵——在那恒久单调的击打声中,他们是否已去到全然忘我的境地,或根本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在想?”
“是,不看,不听,不想,不在乎身外如何,更无其他追虚逐妄之念,甚为安乐。”嵇康抬闯,望向远处浓淡相宜的一片山水,心底涌上某种被人识解的叹惋之感,“这也是康与诸友共通的心境。”
恰此时,少婵朱唇轻启,目光如池水般沉静幽深,轻声诵道:“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作者七人矣。”
感觉少嫆轻不可闻地拽动着衣袖,子献回过头来,压低嗓音为其解惑:“这是《论语 宪问》中的一段,孔夫子之意是,贤者会逃避动荡的世道而隐居起来,次一等的,逃避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再次一点的,会逃避别人难看的脸色,再再次一点的,则回避别人难听的话。这样做的已经有七个人了。”
少嫆豁然开朗,“唔唔”连声领会,亦觉此等赞美堪比叔夜先生品格,发乎少婵诚挚的内心。
果然,嵇康欠身致谢道:“贤侄过誉了,在下与诸友实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