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缄默时分,忽有伙计进来侍候,顺便告诉少姝:“姑娘,楼上的桌子空了,你那姐姐像是先走了,有无跟你说一声?”
“什么,”少姝跳起,与师兄们解释,“我是和表姐一起来的,不行,得去找找!”
那两人直言无妨,很多客人吃饱喝足了,皆喜到树下散淡消食。
“好!”少姝依言要去,却被两人叫住。
“小师妹,再见面不知何时,请再同饮一杯吧。”白荣起身,目光中隐隐不舍。
“是啊,小师妹,过去的师兄弟们,走着走着,越来越少了,除却我们两人,再没旁人能共忆当年与有道先生的事了,但愿我们来日不止聚于梦中。”花穆的声线轻轻颤抖起来。
少姝动容,她用力点点头,亦强颜振作,与师兄们把酒话别。
两人又赠少姝一管竹制短笛,声明是随身之物,少姝却之不恭,只得收入袖笼,一再拜谢方罢。
转出饭庄来,寻着月光走到树荫下,她不觉哑然失笑。
只见玖儿躺在柏婆的腿上,酣然睡得忘乎所以。
柏婆抬起头来,温柔地向她招了招手。
少姝走过去,把“好姐姐”叫了数声,全不管用。
柏婆这时说:“玖儿说她有事,先回去了,还说她上回醒的突兀,惹得妹妹报怨,这回等你瞧见了,让我好好交待交待。”
突如其来的解释令少姝哭笑不得,她连连摇头,这样抛下我也行啊?怎么寻思,也觉得又被玖儿耍笑了一回。
“多谢柏婆婆,跟着我家玖姐姐出来,岂止是散心,几乎从头到尾大开眼界。”
既来之,则安之。少姝干脆在柏婆身旁席地坐下,专注地看着玖儿睡颜,没有了平日里古灵精怪的诸多表情,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小稚童,楚楚可怜。
“少姝姑娘,你见我家老头子时,他气色如何?”
“很好啊,柏公公与我们谈天说地,十分尽兴。”少姝笑答,安慰道,“你老放心好了,既然在界休,不日定会回转来,你们一家三口便能团聚啦。”
“是呵,每当春日,他是必定要来家一趟的。”柏婆点着头,想来这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约定,“人们都爱这万象更新的清明时节,家家户户,都等不及的出来踏青赏春。”
“是啊,今年上巳,我们家兄弟姐妹也来源神上踏春嬉戏,尽兴方归。”
“呵呵,平时不大出门的姑娘们可比春花还要明媚,大家公子追随其后,恣其月旦,郭家的姑娘们更是香饽饽了。”柏婆笑道。
(恣其月旦:即随意评头题足的意思,语出东汉末年着名人物评论家许劭的“月旦评”。)
“柏婆婆说笑了哈。”少姝前仰后合。
柏婆如炬的目光细细打量少姝:“这可不是玩笑话,姑娘亦有好事近矣。”
“柏婆婆说的是我家大姐吧,她的亲事早定下了,保不齐真是今年出阁呢。”
柏婆含笑不语。
少姝话多,又问:“柏婆婆你年轻的时候,是时兴梳垂髻的吧?顺乎于天然,简单大方。”
(垂髻:在汉代妇女中很流行这种发式,也为历代沿用。汉代人们喜欢用一种名叫“香泽”的护发用品,滋养自己干枯的发尾,再用篦子刮去头上的皮屑和发间的虱子,长发后拢,收拾整洁,最后用梳子将一头秀发挽成发髻,于项背处挽成垂髻,髻下分出一缕青丝下垂。垂髻梳好后大多不加发饰,偶有佩戴发饰的女子,但其佩戴方式与后世存在着较大差别,汉代女子不喜欢将发钗、发簪插在低垂的发髻上,而是将饰品佩戴在鬓角上,使步摇上的流苏垂于额头,有种别样的美感。)
柏婆意外,没看出来,小小的少姝俨然是念旧复古派,她也实话实说:“是啊,什么发饰呀,衣裳呀,口头禅呀,年深岁改,一直都在如火如荼地变换之中,每当下定心思接受全新式样,难免有些与旧日挥别的忧伤,可日子总还要继续下去,没法子,人老了就这样。”
(口头禅:原为佛教语,本意指未经心灵证悟就把一些现成的经言和公案挂在嘴边,以示很得道的样子。后泛指个人习惯用语的意思,仿佛未经大脑就已脱口而出。)
“我觉得柏婆婆妆容得宜,与你十分契合,一丁点显不出年纪来。”少姝说这话,也并不是一味奉承讨好。
“但凡活生生的一切灵物,哪有会不老的,或许外边看着能经老些,而时过境迁,心情却早已是大大不同了呢。”柏婆笑容可掬地道出心声。
“但是柏婆婆仍然喜欢照顾小辈。”少姝指指饭庄,“想必日日如此红火,客似云来,经营有方啊!”
“红火不假,长年来却也是稳亏不赚,”柏婆被她逗笑了,“不过为着换个济济一堂的虚热闹罢了。”
“柏婆婆原也不是为着日进斗金来的。”
见柏婆默默点头,看来自己说对了,她仰起脖颈,努力地看向大树葱茏的高处,今春新出的枝枝芽芽们,荧荧泛着光华,透出她亘古不变的盎然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