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待钟会的众多下人动手将卫铄的行装箱匣依序搬进屋内时,少姝才结结实实地大吃一惊,她一边调度着还一边打趣:“我的乖乖,但凡我们少一间窑,怕是就放不下卫妹妹的宝贝家什了,高门千金的排场真是了不得!”
一并留下的两名小丫鬟掩着嘴笑答:“岂敢胡乱摆放,少姝姑娘告诉我们什么收在哪里合适,保管收拾妥当。”
少姝便告知她们将卫铄日用等手边物放到自己卧室去。
回程途中,少婵独乘一辆,钟会则与石生同车。
“还真是个孩子呢,你瞧瞧卫铄与郭家姑娘那亲厚的模样,难舍难离。”钟会状似不解地摇着头。
“是,双方赤诚相待尤为可贵。”石生颇为动容地应道,一边用绢布印了印额角的汗水,怎么回事,才离了水沟的清凉之地,仲夏的闷热似乎又卷土重来了,坐着不动也是满身汗涔涔的,他时不时地望一眼侧后方的油碧车,静静的跟着前行,不急不徐,天青色的帘栊也全都放了下来,遮得密不透风。
“人呐,在开始的时候都是那么亲近融洽的,后来渐渐就不一样了,所谓初隆而后薄,始密而终疏,何故也?”
“……”石生摆出愿闻指教的表情。
“有贪其财而交,有慕其势而交,有爱其色而交。三者既衰,疏薄由生。”
“虽说确有权以一时之术,取以仓卒之利的小人之辈,但也有升华为君之子交的先例,相知相惜,至死不渝,好比有道先生与在下高祖,钟兄实不必过于悲观。”
(“有贪其财而交”句:出自钟会《刍荛论》,其实也从侧面隐秘反映了其人孤独缺爱,渴望得到别人认可而不得的心理。)
可能觉得他所例举趋于阳春白雪,曲高和寡,钟会脸上浮出几许苦笑,又转过个话题:“郭家的清流门风相沿持守至今,殊为不易了,看看你那大舅子已然如此,今日得见思夫人,方知郭门女眷性情恬淡,更兼才华卓异,又为其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观感。”
(阳春白雪:《阳春白雪》又名《阳春古曲》,着名古琴曲,相传是春秋时期晋国的师旷或齐国的刘涓子所作,在战国时代成为楚国的高雅乐曲;亦指高深典雅、不够通俗易懂的文艺作品,常跟“下里巴人”对举,典故出自《楚辞》中的《宋玉答楚王问》一文。)
“字写得好,琴弹得妙,或者棋艺高超等等,确属专长之技,勤学苦练皆可小成,但小弟以为,这些尚且不是什么才华。”石生也在回味白天发生的种种,“清明醒觉的心性,堪称一个人真正难得的才华。思夫人的眼睛,仿佛已看穿了世相百态,而依然能够安之若素,行止也是恰到好处,婉转优雅,这也许是他们一类人的气度了,对了,养的女儿也是个小机灵鬼!”
“嗯,那孩子么,那孩子是很有意思,却并不简单,甚至还多少有点桀骜不驯的味道。”
“我想不至于,毕竟她小小年纪。”石生愕然,觉得对方言过其实。
“就算你这么说,你的那些把戏恐怕是唬不住她的。”
石生赶忙讨好作揖,压着嗓门乞求哀告:“钟兄你好人做到底,千万别说出来,卫姑娘那里也已答应我了。”
“哎呦,你们红男绿女的心事念头也是够古怪的了,”钟会失笑,“一个未过门的媳妇,也要巴巴地换着花样儿来细瞧,还得叫我们跟你藏着掖着,做得这叫什么?真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
石生有口难言,露出一副提心吊胆的囧态。
“算了,我才懒得再生事端,瞧你一路来茶饭不思心焦如焚的,也是可怜!”
钟会好生奚落了大半天,方才作罢。
车内安静了片霎,钟会脸朝车外,喃喃低语起来:““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
方才,石生是对“才性相合”提出了更为高渺的范式,他不由地想起了少年时写的那卷《四本论》——那本没有得到他最为渴盼的回应的手稿——心绪起伏开始不定,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渐渐收紧了。
蓦地,石生听到一把嘶哑的声音问他:“思夫人毕竟身处内闱,若放眼天下名士,贤弟以为实具才华者有谁?”
“自然是要首推叔夜先生了。”石生微眯起眼睛,眺向车窗外的暮,毫不犹豫地说出心里话来。
钟会没有反驳,眼神直直地盯住石生,嘴边浮现意味不明的笑容,鼻翼一侧猝然抖了抖,然后才一字一顿地吐出一番话来:“也是奇了。好比你自己站的越高,就看他越高。你自己越是出类拔萃,就越是看得出他的出类拔萃;而如果你自己平庸,没准看他也就平平无奇了。”
就算是人前自诩迟钝的石生也有点给吓倒了,脖颈处些微发紧,心神不宁地忖度着眼前算是什么情况?惊讶于自己的迟钝,他不禁有些后悔,方才还是太过忘情了,可如果装模作样自己又没那个本事,他曾游于太学,嵇康的风度、学问及气节令大家惊为天人,毫无夸张的说,太学里的很多年轻学子,都如他一样,从头到脚都是嵇康的忠实追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