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没有人,被言景行包场。从那形制已毁只剩架子的塔楼上下来,言景行侧着头打量暖香,庆林要按她下拜,被言景行挥止了。招招手让她跟上,两人中间隔着一丈距离。暖香瞅着琳琅玉成的背影跟回忆中默默对比,言景行大约不会知道自己十年后便了断了性命。现在的他要稚嫩的多,也更纤细。尽管举止优雅,神态老成,但五官精致过甚,犹胜女子。并不像弱冠后那样给人庞大的压力。
或许是见过后来的他,所以暖香并不畏惧现在的他。跟上来的时候步调轻松,神态愉悦。这让言景行微感讶异:又一个这么容易被拐的?而且被拐的很开心。
暖香照旧被带过去洗刷刷。她好久没洗过这么舒服的热水澡了,估计等会身上的污垢要用丝瓜瓤来除。木桶用一架四折花草屏风围起来,上面搭着毛巾罗帕,旁边的长条桌上有四个盒子,一大三小,放着换洗衣物,花瓣,梳篦,浴膏。暖香心道幸亏已经过了俩仨月,一切工作都已步入正轨,他再来得早些,怕是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洗去风尘浊垢,第一桶水已变了颜色,暖香跳出来,湿淋淋的踩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水印子。她裹着雪白的浴袍打开房门,冒着腾腾热气探出头:“麻烦您换一遭水。”
庆林微微一怔,叫人进来,看看未动的鲜花沐浴膏道,心道小丫头没见过世面:“药草花瓣放在水里头,那膏用来涂身体。”
暖香点点头:“晓得。桃花粉芍药末,美容貌活气血,令人好颜色。”
庆林有些讶异。便按下一句话不提:那里面还有药粉,除虱子跳蚤的,务必多抹点。
其实暖香知道。所以第二次跳进木桶,热水荡过身体,花瓣药草全部泡出效果,袅袅苦香在室内蔓延。她丢掉糙布,用软巾子,抹净水珠,搓两手膏泥涂抹身体。还用了两遍牙粉和牙线,手法熟练,有条不紊,看得人后小丫头微微惊讶,心中不敢有轻视之意。
言景行出门不带女仆,这丫鬟大约是知县夫人那里借来的。帮忙擦背通头。暖香第一眼看到她,便从她眼神里发现了嫌弃和同情。大约她已经脑补出了一个悲惨又狗血的故事。大灾后,卖儿鬻女都是常事。小小的瓦渡已经来过几波人牙子了。尤其暖香这样的女娃,眉眼周正白净,又到了可以做活的年龄,略作□□,一转手,便是好几倍的利润。大约她被当成了买进的丫鬟。洗剥干净,看到了本来面目,又觉得要成宠娈。灾区捡人的有钱人,同样并不少见。
等着小丫头第二次为自己抹背,暖香从她的手法和力度上感觉到了态度的变化:大约她又在揣测自己是遭难的大户人家出身,现在被同样有钱的亲戚认领。第一遍,暖香请她擦背,她拿着糙布狠狠推上来,清瘦淡黄色的脊梁立即留下两道鲜红,显然对她这脏脏臭臭的身体十分厌恶。暖香咬了牙不不开口,一切看行动。这一桶水的功夫,小丫头的态度就变好了许多。
享受着舒服的脊背按摩头部护理,暖香心道:没权没势没名没财,贱命一条,人不如狗,又怎能去怪他人狗眼看人低?心情舒爽,思维活跃,暖香不由得想起戏文里唱词:最难捱世人白眼冷眼嘲讽去,空消磨,颓唐了一身英雄气。发丝在身后飞舞,刚刚抹了香膏,扇子一扇香味儿荡漾。暖香开心,又想唱:小尼姑豆蔻年华,望山上白白月牙,依依呀,一失足伴了青灯,一动心成了菩萨,可惜哟,可惜了乌油油一匹好头发。
哎呀,这辈子没有尼姑庵的俩月半。到时候我去庙里,诚心诚意跪神佛,念上千千遍阿弥陀佛。
她这一洗就折腾了快一个时辰,出门的时候太阳都低了一度。言景行却也不恼,看着小女孩子蝴蝶般从房间里跑出来,快活的好比刚出笼的鸟儿。张开了手臂在风里跳跃,白生生的脚掌,鞋袜不穿,踩在台阶上。头发不束,在身后飞舞。从县衙借来的衣服偏于宽大,挂袍子一样裹在身上,风一吹飘飘荡荡。
又跳又笑,洗白白,香喷喷,好开心。如此容易满足。暖香记得前世她被洗剥干净了,也是这般兴奋,不管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至少刚得到的实惠已足以让她乐上三天。
大约是她听话又乖巧,不像前世一样木愣愣傻呆呆,所以并没有人催促她。暖香看中了院子里一株花树,□□的根牵绊着震后新翻出的泥土,细瘦的枝条上,紫莹莹一朵花昭示着生命的强韧。这么生物总比人类更快从创伤中恢复。暖香小心翼翼的踩着石块靠近,宽大的袖管里露出细瘦蜜黄色两段手臂。牵过枝条嗅一嗅,翘着手指折下来,手形完美,如风里斜探来一朵兰。
因为她爱折花,言景行教了她这样一个手势,据说有种独特的美感。暖香不大懂,但她愿意学。如今使出来,却是习惯使然。
言景行站在月洞影壁后看得清清楚楚,从那欢笑的神态,到苍白到可以看出淡青色脉络的脚踝和腕子。从乌墨的发,到折花的手。“像不像文小姐?”
庆林微微一怔,慢慢点头:“像。”
其实不大像。文小姐要更苍白单弱,好比一片雪花,风吹就散落地就化,仿佛随时都会消失。文小姐,言文绣,与言景行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自幼体弱多病,身上常年带着药味,整天被关在屋里。好不容易抱她出来玩一次,便是这样的姿态和神情。可惜的是,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不知花费多少,却堪堪活到三岁。
“少爷。”看他握紧石栏的手突出发白的骨节,庆林轻声提醒他。
言景行终于回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