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一句话说一半卡一半不难受吗?暖香无语望天,她这都操的什么心!
言景行靠在锦褥堆里,默默看放在小案上的书本,偶尔叫双成翻起一页来。暖香则坐在旁边翻看那几幅绣品。有上辈子的经验,又得到明月的指点,暖香研究了这么几天,便看出了不同。连珠绣,界线,这都是最最出名,经常被齐明珠挂在嘴边的煌记出品。另外两个针线极为精致,却也不算出奇,只是手感极佳,那图样是金鸡芭蕉仿佛工笔画上去.再用鲜艳的彩线密密织了,像是贴绣,却又不是贴绣,立体性比较强。
不由得想到了那个恭恭敬敬递过去又被客客气气送回来的抹额。传话的红缨硬邦邦的说:“老夫人道少夫人费心了。她不用如意珠的装饰。您自己留着吧。”暖香想像自己十二三岁年纪戴着中老年抹额的样子,唏嘘不已:老夫人不易讨好,果然名不虚传。
暖香还特意找了针线上的婆子来请教,对老夫人的用意略微知道了几分。她不是要让暖香学针线,只是要考考的她的眼力,以及处事是否通达。为此她还特意走了一趟煌记,找了管事和绣娘来聊天,了解大概情况。依着暖香对老夫人的了解,她多半会问道。
到了巳时,她又给言景行推背,看着那些伤痕忍不住问道:“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呢?”
言景行沉默不语,半晌才幽幽的道:“早晚都会这样,不如早点解决。”
实际上,情况确实一波三折。言如海满身风霜的回来,大老远看到儿子这么主动,心里还是很高兴的。甚至颇为兴奋的打趣了两句。言景行看到父亲,觉得一年多没见,他又老了点。所以努力合上拍子,争取不发生冲突,营造出一种父慈子孝温馨融洽的氛围,几乎可以让地下的许氏感动到泪流满面。
结果当晚打尖,一顿饭还没吃完,就出了岔子。言如海在小店里啃着一根地窖里翻出来的萝卜,过了一冬,又糠又软,实在不中吃,嚼了几嚼,叹道:“这味道,吃起来跟泡了水的草纸一样。”
边塞寒苦,缺衣少食,有时军需一时跟不上,上官下卒一起饿肚子也是有的,有人把牛皮都啃了。所以,言景行当下就诧异了:“难道您吃过泡了水的草纸不成?”
“------我就是打个比方。”言如海皱眉。
言景行在喝粥。比较寡淡的米粥。他试图调味,于是放了点盐巴,结果更难以下咽了。寡淡也就算了,似乎因为天阴柴潮,时间紧迫,火候不到,这粥还有点半生不熟。言如海身份重要,警惕性颇高,虽然归家不至于带着火头军,但做饭的人还是亲信随从----这人显然是个外行。虽然听说小少爷来了,米用了精选的好米,但难以下咽的局面却没有改善。回头一看那些兵卒,全都埋头进食默然无声,不由得感慨父亲真是够拼----他向来身先士卒,与兵将同甘苦。所以他不吭声,自然就不会有人吭声。
言景行毕竟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人,所以他当即去找了那个厨师过来。叮嘱他把米浸泡之后,封存起来,跟携带的冰块放到一起,等再煮饭的时候,把冻米直接丢到沸水里。大火滚几滚自然就熟了。不费柴火,也不费时间。
言如海不知道这次收缴了什么好物,用冰车一路运回来的。言景行注意到了。现成的材料,不用白不用。夹生饭什么的,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吃到了。
厨子虽然觉得小少爷的法子可以一试,但冰车不能随便动,他就去请教老侯爷。言如海愣了一会儿,一边让他去办,一边自己来找言景行。结果却发现,言景行在“玩”。他把新发的桐树叶子在水里淘洗干净,晾干----然后换掉了桌上的菜碟子。那是一碟风干的牛肉干儿,一碟切片腊肉,这是常见的比较高档的干粮。但紫红色的菜肴怎么能用黒釉陶具来盛呢?还不如直接用手捧着呢。真是太难看了。
------更难看的是老侯爷的脸。
言如海皱眉,看着言景行把暗红色的肉片,在浅绿黄的树叶上,摆出赏心悦目的牡丹形。这还不算,不一会儿又有人送碟子过来。那寻常陶器从冰车附近取来,上面凝结着一层洁白晶莹的冰花,顿时精致了不少。言景行把烘干的粟米馍片放上去,还淋上了几滴清酒,最后还搁上了几朵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小红花做点缀。
------他松了口气。这才叫生活嘛。
“你在干什么!”言如海声如雷霆,气势惊人。言景行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立即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要吃就说一声嘛,我又不会拒绝。干嘛吼我。
不得不说那白白的冰霜花上,搁着淡黄的馍片,琥珀色的酒液,娇嫩的小花,实在是非常漂亮。
言如海吞了吞口水,下一秒脸色更差:“吃个饭这么做作?乱讲究!你哪里像是军人之子?”
言景行用他“聪明的大脑”思考了一番,还是不懂军人和讲究为啥不能共存。很诚恳的问道:“真的很做作吗?”都是现成的,又不格外生事,不过是稍微精心些罢了。
言如海怒了。看着那个结着精致冰花的小碟子,慢慢说道:“冰车里放的尸体。被我军枭首的大胡北山王。特意回京献俘,为了防止腐烂才------”
他不用说了。言景行当即就吐了,吐得扶着墙直不起身,搜肠刮肚胃都揪到一起-----言如海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感。不止针对儿子。他就是看这种人不顺眼。冰块多的是,自然不会从尸体那里取来的。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去恶心一下。哪怕对方是自己儿子。
尽管如此,饭前饭中总体还是比较愉快的。咳咳。矛盾激化在饭后。
言如海看着随从人员都安顿好,才会房间休息,结果就看到言景行站在那里等着,一幅“孩儿有话要说”的样子。军人的直觉告诉他,绝对不是好话。
但是,去特么的直觉!言如海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什么叫你想走文职?”“宁远侯府最好弃武从文是什么意思?”
言景行显然做好了充分准备,连演说的稿子都打好了。从古到今,从朝堂到边塞,从物质到精神,洋洋洒洒分析了一大堆,听得言如海火气蹭蹭往上冒!我宁云侯府世代军功立身,代代金甲血衣,你现在要去当个白长一张嘴,空长一只手的文官?靠嘴建功,靠笔立业?我艹!要不是亲眼看着你从你娘肚子里爬出来,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我亲生的!让我怎么面对列祖列宗?信不信我现在捆了你一路压到祠堂去?
自古以来不仅文人相亲,文武也是相轻的。言侯爷就向来跟文臣不对盘。他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当初娶到了上京名媛许氏,就着那一大票文人败如死灰的脸色下酒。
然而并没有捆到。言景行显然也没指望老爹能这么轻易点头。他同样做了充分准备。早早接出来,就是要把事情在家门外解决。一旦回府,两个女人每人掺一脚,问题会更复杂。动手,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他不会站着不动,乖乖被打。比较倾向于和他用拳□□流一番:我不是不够格,也不是一时任性。我只是真的不想做。出了这么多代的武将,难道你就不想换换胃口吗?他不能乖乖被拿,不然父亲就认定了他只是“好逸恶劳”“贪生怕死”所以才选择呆在锦绣堆,老于户牖下。
俩人从赤手空拳,到兵刃在手,到马战,再到下马互殴-----动静非常大,引得随从亲兵统统出来围观-----有死士不明就里,要去维护主子,却被拦下:侯爷家务事,我们别插手。这些老兵清楚底细。一般人家的儿子根本不敢这么干,出现今日这种局面,那分明是老侯爷自己纵的。
一个恨对方任性自私不懂事。一个怨对方顽固暴躁不变通。等到最后真的打出了火气,看上去非常吓人,好像分分钟要把对方往死里折腾。俩人滚成一团就从乱石坡子上骨碌下去了。众人这才慌了,急忙赶过去,发现坡下的爷俩还是你掐着我,我扼着你,红着眼睛与对方互瞪。于是赶紧去拉架。“父子没有隔夜仇,侯爷您就这一个嫡子,真伤了他,心疼的还不是您?若真废掉了,您不要后悔一辈子!”
“别拦着我!让我打死他!”言如海怒发冲冠,暴躁的如同愤怒的狮子。但一般说这句话的人,意思实际上都是:赶紧拦着我。并且让他跟我道歉。
毕竟这种事当年在都督府也时有发生。曾经,言如海守城胜利,酒酣耳热之际,志得意满的感慨:“国威不堕,军魂不丢,大丈夫生当如此。便是顷刻死去,也不觉得还有什么大事未做了。”
一般情况下,懂事的儿子都会赶紧奉承一下大功告成,壮怀激烈的父亲,表达自己滔滔不绝的仰慕。但言如海的儿子显然是个另类。
小小的言景行看看他身边几个美姬,淡淡的道:“有。很大的事。临死之前,找个法子掩盖一下自己身上的脂粉味,省得黄泉下面的我娘对那些过敏,无法见你。”
“------都别拦着我!我要打死他!”
于是整个都督府都看到他们的老爷扛着大刀追着自己儿子跑。言景行往往被那个时候还活着齐叔叔一把抱住了,藏到怀里,再去请大哥冷静。
众人非常识趣。一边安抚言侯爷一边去劝年轻的世子。
言景行垂下头,轻轻把散落的头发顺到身后-----言如海大皱其眉,这动作怎么看,怎么娘不兮兮。学我哪点不好,非要学你娘?
“孩儿谢父亲爱护。”言景行躬身行礼,深深垂首,眼眶微微发红。众人皆松一口气。言如海深深吐纳,半晌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他人不知,但言如海却知道他儿子指的是什么。方才从石头坡上滚下去,言如海是下意识的把人圈在怀里的----他皮糙肉厚风沙磨砺,对些许损伤混不在乎,但言景行,他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罪。
当然,等俩人滚得七荤八素,终于回神,言如海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也是恨啐一声,大骂一声奶奶的,这个儿子简直就是许氏留下来专门给自己讨债的!
父亲不喜欢他,是真的。父亲爱他,也是真的。言景行清楚这不喜欢,也清楚这爱。
这一打不知道多少个时辰过去,两人略作收拾,看戏看够了的厨子就端着食物过来了。因为气氛不对而打叠出了更亲和的笑脸:“主子,你瞧瞧这粥,我淘洗之后封冻了,连冰一起煮的,果然很快就烂了,又软又浓。少主给的法子很好用。我把米,放在冰车-----”
呕-----言景行弯腰就吐,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吓得随从赶紧拍背喂水,最后整个人都软啪啪的伏在椅子扶手上。
言如海无语望天。区区一具尸体就受不了了?那你上了战场,一定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吐死沙场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