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后自打听暖香说过这夏雪怜惯会使萧,便多留了几分心。但后宫中人以歌舞邀宠,乃是寻常手段,她自付接得了招。待到这几日,暗中窥察到德妃那里天天进奉几味药材。那效果都是清燥润肺止咳的,药量又大,药性又猛。夏雪怜体弱,总会咳嗽,如今紧急调治,甚至不惜饮鸩止渴,看来果然是要拼一把。
难道这萧还有什么古怪不成?
她当即立断找来言景行,嘱咐他带萧过来。言景行初时不解,依样吹来。舒朗婉转,固然妙极,但也只是听觉享受,要一举得宠还远了些。难不成她还有别的道道?模仿皇后?不像啊。那个跟着皇帝从潜邸走出来的皇后靠的是贤良,也不走这弱不禁风的娇花路线。幸而很快这跑偏的思路就被拉了回来。言景行全然不信她特意叫自己进来,只为听音乐,便问这位小姨母到底有何目的。
现成放着行家,不用白不用。念及他已成亲,不比以往脸嫩爱羞,小皇后随即实话实说:“这萧可能勾引人的吗?”
这话如此直白,把言景行问得当场愣住。皇后哈哈一笑。哄睡了团团,又屏退众人:“这后宫可是有个人,想借着萧声睡皇帝呢。”
这话更俗更直接。她言语中虽然颇为不屑,但看到言景行的表情,也不由得好奇又担忧:“还真能啊?”
言景行硬着头皮解释:“自古音乐一物,最能移性。舜帝鼓瑟,百兽率舞,何况众灵之长的人类。乐曲不仅高妙正雅,亦有那媚俗助兴之效,所谓人不由己,舞蹈若狂,便是如此。全看怎么用了。”
他已知道小皇后所指是谁。寄住在宁远侯府的夏雪怜,此女子确实有些歪才。萧声的音色不同于笛子的尖锐,也不同于琴声的清和,自有一种怅惘柔靡。直白了讲,能做女子叹息,啜泣,□□----香艳之曲,萧声善淫。
言景行好不容易讲完,耳尖微微泛红。小皇后看着那杆萧,摆弄来摆弄去,兴趣盎然:“先姐在时,极擅用萧,我只夸她是平生罕见的行家,却不料还有这段妙处,想来她也不知。”她双眸熠熠的看着言景行:“青出于蓝啊!”
言景行耳尖愈红。母亲地下有知,定然要气的咯血。这算哪门子的青出于蓝。这点下三路的东西他还是从杨小六的小黄书上看来的,事后颇觉有趣,忍不住实验了一番-----当然是自己悄悄躲到小树林里试的。起先不觉到底如何,直到后来,田地里那个插秧的农夫直接扛起送饭的老婆气势汹汹不可抵挡走过来-----吓得言景行赶紧给他们让地儿。
“我又不要你讲解乐理。你只管告诉我要怎么破!”小皇后显出些愤怒和不屑。她起先并不觉得德妃会那么大方,送人承欢,后来暖香一提,才留了神。这下好了!幸亏注意到了,不然放进一个大祸患!
皇帝是什么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文艺也好音乐也罢,他只是附庸风雅罢了。不然这么多宫廷乐师,貌美如花的不少,那还不得一个个收了?夏雪怜这种路数才对他的胃口。睡一次半次要让皇帝留心实在不可能,但若是有着一技之长------
小皇后眸中寒光一闪,道:“我定然要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此刻披香殿中,气氛已然大变。那萧声已比方才更加勾魂,软语,呼唤,喟叹,隐隐是床底之声,调情之调。在场众人除了低龄宫女不懂内涵,大凡经过人事的都脸红耳热,心神荡漾,具都难以抵抗这声色丨诱惑。眼看皇帝眼中神色已变,皇后咬牙撑住,冷笑一声恶心:竟然用萧来□□!又急言景行,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也听个不够了?
就在这时,一阵清凌凌琴声,仿佛高山冰雪融水奔腾而下,浩荡而澎湃,气势极为强烈,如加风带电,风霜裹夹而来,淫靡之色瞬间被压制。紧接着曲调一转,仿佛凤鸣空谷,九霄皇佩,激越而清凉,好似万壑松风在枕,让人不由得腋下生凉,神清气爽,方才朦胧隐晦之境一扫而空。众人豁然惊醒,茫然四顾,心中既惊骇又尴尬,互相一看,大家原来都一样,心理的不舒服才平淡了点。
这个时候琴声又是一转,小河流水,春涧冰碎,婉转而圆润,让人方才紧张激昂的情绪舒缓下来,如漫步在三月溪边一般轻松惬意。皇帝靠在座位上,拈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面色已经恢复正常,只是眼神中的意味有些深长。他坐了一会儿,拈拈手指,才发现自己少干了点什么,左右一看,发现了问题,又把皇后拦了过来。
皇后身子一扭,哼了一声,你倒是跑过去呀?
好歹是老婆生日啊。皇帝颇觉尴尬,老脸有些挂不住,因羞愧而生怒意,着意要查是哪个在暗中搞鬼,竟然要引他丢人!
出于弥补的心思,帝王当即招手,亲自送礼给皇后过寿。金花明珠,那一大块缅甸玉翡翠的假山摆件都姑且不算,孔雀翎大氅呈交过来的时候,众人眼睛都直了。波斯工艺,金线编织,华贵耀眼,无法直视。这东西几十年能有一件就算不错。她们清楚的记得当年先皇后借着开玩笑的机会跟帝王讨要,皇帝也是没有依准的。但如今竟然给了这小许。
众人齐齐下拜,恭祝帝王万岁皇后千秋,德妃的脸色难看得像吃了一坨屎。
殿外的琴声仍在继续。言景行其实心中略微有点不满,他早先还以为姨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荼毒了耳朵,所以要平和一下。不料却是用在后宫争宠上。所以,我堂堂靠实力的说话新任宁远侯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那么多宫廷乐师,琴师更是不缺,您就不能去找个技艺纯熟的老先生?
其实小皇后一则用人用顺手了,二则嘛,动物在两种情况下最容易发怒,一种是进食被打断一种被配偶被抢夺。她无法肯定皇帝在“渐入佳境”后,被迫中止会有什么反应。故作淡然?还是勃然不怒?所以还是言景行好些。
一则身份高贵,皇帝不会随便迁怒,若是随便一个低贱乐工,那被砍掉都有可能。她可不想自己的生日宴变得血淋淋的。二则嘛,最好找个风姿形容更加出众的来弥补。这样才不会让人觉得亏了。所以她得寻个色艺双绝的。
言景行无法拒绝,他晓得亡母对这幼妹感情极好又极宠溺,反所要求,无一不从。若是她提了央告自己不理,只怕地下先人那关也不好过。且不论主人的内心如何纠结,如何无奈。琴声还是淙淙潺潺,如长河落日,云崖轻松,引得人纷纷驻足观望。这些名门淑媛贵妇大多有那么点音乐修养,晓得好处,自然更加容易入境。连手中茶盏倾斜,茶水湿了裙子都茫然未觉。
就在这时,又有异变,一声尖利的哨音冲天而起,如鸣裂帛,直愣愣冲向云霄,刺激的人耳膜发疼。这还不算,一声接着一声,又急促又尖锐的调子响了起来。不,那甚至不能叫调,呕哑嘲哳,比村笛更加粗苯,比口哨更加生硬。
众人大觉扫兴,又恨它破坏情调,又怨它不知天高地厚。
“谁呀?谁这么没眼色?”
“没教养!没品位,哪家人放出来的!还不赶紧拉回去,免得丢人!”
议论着埋怨着的人私下搜寻,却看到了站在御道边花池旁的暖香。月光如水,星辰如梦,她容貌极美,身材绰约,站在花前月下本是极美的景致,大家也会很大方的给个好评----前提是她手里没拿着那个奇奇怪怪的树枝就好了。
那是柳笛。暖香在瓦渡乡下的时候常玩。骑在牛背上的小孩子大多都会有这么一个玩具。非常简单,选取一支嫩嫩的柳条,用力搓揉后使得皮和木头分开。抽出木头,剩下树皮圈,再将一端削薄,另外一头放在唇边,用力得当,便可吹响。当然,能吹出什么样子,那全看个人发挥。
暖香今天晚上,明显发挥失常。
她那奇特的刺耳的声音,仿佛有人在用长长的指甲挂着桌面,又像西北风透过墙缝,只听得人汗毛一根根竖起来。那高雅清和的琴音顿时被搅和了,如同一股清流遇到了泥石流,再也潇洒不起来。
柳笛声乍响,琴声就断了。可这奇怪的声音还响个没完没了。众人恨不得快快停了这折麽。余好月提前醒悟,生怕暖香被群殴,这姑娘再次仗义出头,已经跑到暖香身边要拉她的手了。暖香这才住了口。她的目的达到了。
暖香原本就不愚笨,迅速把前因后果连接起来,便猜测言景行定然是被这无法拒绝的皇后姨母拉下水的。而依着自己的了解,他弹琴吹管只为兴趣和自我抒怀,极不喜欢献艺娱人这种勾当。所以特意出手把他从不情愿的境地里解救出来。
暖香事后十分得意的道:“柳笛音起而琴声落,夫君怎知我特来解难?哎呀,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言景行看着她那得意的样子,实在不忍心讲实话。所有人听到她吹的柳笛,第一反应都是去堵耳朵,他也不例外----所以琴声就没了。
他抱着琴从对面高台上走下来,月光本就使人增色,那锦绣雪浪缎的衣衫,愈发衬的人美如冠玉,修举若仙。遥遥走来,众多命妇皆交首称赞,这刚刚上位的年轻的宁远侯,真是天上人物。继任大半年以来,等着要看笑话的人纷纷被打脸,不得不承认对方颖悟老练,秀拔如厮。哎,自家儿郎怎么没有这么争气呢?按理来说这才是没家人教养照看的呢。众人瞧着言景行感慨,这简直就是名门子弟上京纨绔中的一股清流。
随即又看到了她身边的暖香----可惜遇到了泥石流。山里来的,可不是泥石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