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昨夜折腾半宿,快到天明才心虚忐忑的睡过去。一觉醒来,天光大亮,伸手一摸,身边的床褥早就冷了。言景行照例起得很早。暖香摸摸耳朵,言景行终于没有揪她,被子一团把人丢到了床里头。
糖儿见她醒了,急忙拿今日要穿的衣服给她,烟柳色银色灵芝叶含珍珠的小袄,菡萏色束腰长裙,细细密密的褶子如水波般流泻下来。饼儿把半旧大红海棠流苏罗帕给她铺到膝盖上,又金盆进水,为她擦净手脸。昨夜的事情过于丢人,小丫头明智的不提,暖香暗喜她们识趣儿,每人赏了一对儿金锞子,如今当了女官,时常得皇后赏赐,她手头也越来越宽松了。果儿给她梳头发,镜匣子捧过来问她今天想要什么发型。
暖香托腮想了一会儿:“还是弯月髻吧。今天要格外端庄些。”
果儿初时不解,随后听到外间动静,便明悟了。
窗外红日高升,雀鸟叽叽喳喳的叫。暖香晓得自己起晚了,看到那一桌子早膳有点寂寞。又是个独自吃饭的早晨。醋香水笋丝,奶油松酿卷酥,红枣小米枸杞粥,还有莲藕蜜糖糕,荷叶小馄饨。红豆葡萄干大核桃仁小腰仁的乳酪杯。“这个点心好。”暖香尝了一口,细细的奶香,浓浓的甜糯,还有酥口的五仁,这口感层次分明,实在棒极。
“小侯爷特意命厨房做的,滋补很好,年纪小吃不了人参,这奶可以多吃些。夫人莫慌,先把这养胃粥喝了。”一心笑着递过来一把手柄上镶着银丝福纹的木质小勺子。
暖香依言行事,问道:“小侯爷什么出门的?”
“五更天,因为六皇子要回来了,所以齐王府格外多事些。”
“他吃了什么?”
“酸萝卜老鸭汤下得面。”
暖香想了一想,道:“中午我要亲手蒸包子,到时候叫人送过去。”主动嘛,暖香决定把主动原则进行到底。
一顿饭刚吃完,暖香正招呼那盯着鸟巢的猫,就看到浣花阁那边进进出出,婆子丫鬟神色匆匆。夏家人要搬出去了。暖香嘴角情不自禁的勾了起来,抱着草莓走出去,这么大热闹,不看白不看。
夏雪怜一家终于要搬出去了。
夏太太是个身材圆润的妇人,在侯府住了两年多,双下巴都养出来了。她带着婆子丫鬟,拎着几个包袱走人。一心在一边看到了,不由得撇了撇嘴:“当初进侯府的时候,她统共两个破烂铺盖卷,现在倒有了大包小包。”
暖香的唇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故意说道:“毕竟女儿当了才人,背后又有德妃娘娘护着,想不发财都不行。”
“老夫人当初着实看顾夏姑娘,那冬天新制的煌记皮裙子,大风毛衣裳,咱们府里的玉小姐和二小姐有什么,那夏姑娘就有什么。后来她当了才人,就不常去老夫人那里侍奉了。渐渐的,老夫人就不喜欢她了。”一心压低了声音,附耳过来:“我听福寿堂的红缨说,老夫人觉得夏姑娘不够规矩,仗着几分聪明,就想去征服世界。”
暖香嗤得笑了出来。先征服男人再征服世界。女人不都爱走这条路?只是不知道如今征服皇帝失败,她夏雪怜准备怎么样。
老侯爷今日去拜会故交,是个清理门户的好时候。老夫人一早送去了汤,说是给又病倒的夏雪怜补身子。蟹粉燕窝。夏雪怜乍一看到,脸色就变成了白纸。这次失败代价太大,不仅没能一步飞上枝头,还得罪了皇后,现在连老夫人都容不下她了。
心思一转,恨上言景行,好歹是沾亲带故表兄妹,枉费我对你芳心可可,你竟然如此心狠,坏我好事毁我前程!
夏雪怜披着玫红色冰花纹披风,娇娇弱弱的被丫鬟搀在手里。看到暖香脸上明媚的微笑,心中刺痛,冷哼一声,高傲的昂着脖子走开。暖香微微挑眉,笑得更加舒畅。却不料,那边青瑞堂里,张氏却急吼吼的赶了出来。大老远唤道:“姑太太,雪姑娘,你们这是做什么?这眼看要中秋节了,老爷也要回来了。”
夏太太耷拉着手拍着大腿:“这家里如今住不下了,我们还不自己有颜色些,趁早走人?非得等别人来撵吗?”
自从这表姑太住进来,与张氏沆瀣一气,俩人你捧我唱,都从言如海那里获得不少好处,如今队友离开,张氏自然舍不得。她亲亲热热的赶过去拉住了夏太太的手:“你这老姐姐,怎么这么大气?说走就走?”眼瞧着对方行李齐备,包袱款款,显然去意已决,转了转眼珠道:“唉,若是老爷在家,定然不许你就这么去了。可惜哟,如今侯府是小爷的天下,我们全然没有说话的份儿,不然我定求你留下。”
她显然是在引着话贬言景行,表姑太当即明悟了,随即道:“小爷年轻,处事任性,你不见前些天那大表哥还被赶出去了?哎,我们都是长辈,哪里能跟孩子计较。”
暖香听了更是冷笑连连。这明显说的是夏雪丰打秋风被言景行拒绝一事。
老侯爷出手阔绰,不拘小节,夏家人告帮也上了瘾。后来,那夏雪丰果真再次上门,又询问做皇商一事,要言如海帮忙寻些门路。言如海想到儿子年轻,刚承了爵,正值立威的时候。自己若是掣肘,其他人就更难以压服,还是要配合一下。随即如言景行事先交代的,让夏雪丰去找儿子。“我如今已不大管事了。早年闯荡西北,留下一身病根,最近天阴雨湿,浑身骨头疼,已经预备到那温暖干爽之地修养。一应大小事物都转给了小辈。你只管找景儿去吧。”
夏雪丰无法,只好提了东西来寻言景行。言景行在外书房很正式的接见了他。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侯府大书房。那阔朗华重的气氛立即惊到了他。当堂一张整块酸枝木切割的曲脚松鹤大案,案上正中央摆着一个貔貅文双耳人鱼青铜大鼎。四角桌围墨绿细绒垂落地面,金色的流苏斜织一圈,旁边又有金锤白玉磬,后方紫檀木玻璃彩绘海棠如意的大屏风,那屏风后面立地顶天的书柜高高耸立,里头密密匝匝,书画罗列。更有鸦青色幔帐无风自动,愈发显得幽深。
直到言景行客气的请他坐下,他才回神。丫鬟一早呈递过来的海棠填漆小托盘,刑窑粉胎墨花瓷盛着两盅色如琥珀的铁观音。他紧赶着接过来,又道谢。溜着茶碗抿了一口,笑道:“愚兄曾托表舅宽宽手,予我个门路,好讨生活。表舅告诉我如今府中对外事务尽皆由小爷做主。世兄小小年纪,已经掌管门庭,游走于贵人身边。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莫过于如此啊。”
言景行颇为冷淡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家父身经大小百余战,血染金甲,帝国栋梁。小儿承荫接福,徒受膏粱,何功之有。”
夏雪丰几次拜见言如海,都觉得这个表舅宽和又阔绰,小爷又极年轻,料来不通俗务,心中便存了轻视之意,不料这一开口却是梗梗的,不好接话
“我未时要到齐王府去,世兄有话请讲。”
见他正直轻狂的年纪,却不受逢迎之词,显然不好敷衍,夏雪丰忙道:“是我事先跟表舅说过的,往宫中采办灯烛一事。”他如今在生意场上转悠,颇见了些世面。又因妹妹夏雪怜攀上德妃娘娘,了解了皇商的巨大利润。看着高家那通天的财势,那堆积的财富,顿时眼热起来。哪怕混不到那个地步,也想探探路。如今刚刚建了大功,圣恩隆重的宁远侯自然是合适的人选。这好人脉,实在不用白不用。
言景行轻轻笑道:“世兄好抱负。”
“不敢不敢”夏雪丰堆了满脸的笑,着实搞不懂他那这话是夸奖还是嘲讽。“都指望小爷了。”
言景行缓缓摇头,拿出纸笔罗列了几个数字给他。
“这是?”
“连续三朝的数据。”言景行纤长的手指轻轻翻动着书卷:“如今我大周建国百余年,共有大小皇商六六三十六家。一代而没,已有一半,二代而终,占了剩下的三分之二。便是余下那那六家,也只有一家还算小富可可,其他的都泯然众人。统共计算出来,大夏建国以来,皇商世家,斩杀三人,流放二十八人,远贬一百二十三人,子孙罚入奴籍教坊司的五百余人。长的不算,但是今朝帝王登位,前代皇商便无一幸存了。高家,也不过是祖辈侥幸做了先皇侍读,后来出了个贵妃,这才得意到现在。”
他瞟了夏雪丰一眼,“世兄若翻看前朝数据,便会发现其中风险远超想象。一辈子淘尽了子孙五辈子的福气。”
夏雪丰听得膝盖直抖,忍不住用手指蘸着唾沫,一点点翻看。最后还是不甘心的问:“我只是想当个小小的采买,便是有事也摊不到我身上吧。”
言景行冷笑道:“世兄此言谬矣。君可知军队中为何士兵都争着往上爬?加官进爵都在其次,保命才是要紧。当小兵战死的概率可比当将军战死的概率大的多。地位越高就越安全。这是放之天下而兼行的真理。”
若是他真有出息也就罢了。可实际上这人不过是穷怕了,丰衣足食呼奴使婢已然满意,只是贪心不足却没胆略,有利益他来赚,出了事却是侯府扛着。背靠大树乘凉的人不都是这个心思?言景行心里老大厌弃,端茶送客,对方却好似不懂,还坐在那里,犹疑不决。被齐王府一堆事情压着的言景行哪有心思陪他。只道句世兄好坐,便晾着他。
夏雪丰又不甘心还去找老侯爷,却被言景行事先料到,及时挡驾:“老侯爷在福寿堂陪老夫人,任何人不得打扰。”
团团转了一圈,吃了闭门羹,终于意识到侯府变天了。言景行明明刚承爵,怎么就好像把这大府管辖了好久一样?这却是外人看不见。其实言景行早恩威并施拿下了府中各处大管事。言如海常年不在,也不大对家事上心,看到这一幕也是惊愕难定,既然这府里实际上已经是你说的算了,那我硬撑着也没趣儿。于是他像古唐时期的高祖李渊一样,看着发动了兵变的儿子说,哎呀,这位置我原本就是要给你的。
感叹完了,依旧不知道是气恼多些,还是欣慰多些。
夏太太和张氏如今一言一语,明白着说言景行“得志猖狂”“不顾情面”,身为他的妻子,暖香当然不能坐视不理。随即迈步走去,仪态万方:“夏太太,您这话可是说差了。那镇国公府的七个,辅国公府的四个,才是我们小爷那表兄弟呢。严格算起来,那齐王府的六殿下才是名正言顺的姨表亲。我什么时候多了个姓夏的大表哥,我竟然不知道?”
张氏顿时脸黑了下来:“哪有年轻媳妇子这么说话的?老夫人的娘家人,没过五门的好亲戚,你竟然讲这么生分的话!我这次原谅你年轻不懂事,你赶紧给夏太太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