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刚过,进入初秋,一艘宽大阔绰的乌篷船缓缓行驶,停泊在了渡口。一个姑娘戴着帷帽走下来,又被婆子扶着手,送上马车。暖香早在车里等她,一见就笑:“姐姐真是越来越美了。”
许华盈。被镇国公府老太太,一封接着一封书信催着接人,如今这个美人终于回京了。她本就生的修长,骨肉均匀,如今年岁稍长,愈发温柔可亲,眉眼间顾盼神飞,而神态却有着姐姐样的亲和。她轻轻伸出手来握住暖香递过来的指头:“谬赞了。”
当初陈夫人在金陵就放过话。“我家女儿不早嫁,一定要留到十八岁。”她果然说到做到,任凭她求亲的踏破了门槛,也不在意。直到如今,许华盈也有十七岁了,眼看着过年关就十八。许老太太这用意明显的很,要把自己宠爱的外孙女嫁到京城来。
暖香瞧她穿着浅碧色玉兰如意袄,织造府那名贵的娇纱与别处不同,笼在身上仿佛杨柳上的烟雾,下面束着细腰的水绿色遍地绣白玉玲珑织锦长裙,身段苗条,胸部丰满。已发育完成的姑娘果然非一般稚女可比,相处起来,春风兮兮。她头上翻梳卧云髻带着一支珠圆玉润的羊脂白绞金银丝嵌红珊瑚的蝴蝶簪子,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玉兰花坠儿。行动间略微轻摇,不减端庄,反多灵动。
只是神态间有点疲惫,显然一路车马,颇为辛苦。“可别的好受些吗?坚持一下,马上到了。最近京城刚凉快下来。你来的时候好。夏天才过去。前几天热的很,狗都吐舌头。过了巳时,就没法出门了。”
许华盈点点头:“前几天一直坐船的时候还好,有凉风。上岸就不行了,轿子又闷,坐的人想吐。脖子上都是汗。”她轻轻扭了扭肩膀,活动筋骨:“到家里,先睡三天。”
“好,我保证不让齐王去闹你。”暖香笑嘻嘻的道。“齐王殿下总念叨你呢”。她知道杨小六获得爵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写信告诉华表姐。告诉这个飞鱼美人,他如今封了王,王府好大一个池子,里头养满了胖头大鲤鱼。你若来玩,我就叫人在四周竖起屏风。你不敢,那我钓给你看好了!
许华盈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半晌才道:“齐王殿下还是孩子气。姨母真是操了太多心。”
“儿女都是债。”本没有生育过的暖香竟然也这么像模像样的感叹了一句。
“给你补上新婚贺礼。没赶上参加真是遗憾。我当初一直好奇表哥这样的人当新郎会是什么样子呢。”许华盈翻身开匣子,拿出一个精致的荷包。正红色为底,上面五彩丝线绣着一对又肥又大的鸳鸯,周围用金黄色镶了二寸长的边,吊着二色夹杂的流苏。中心还串着一颗红宝石。
暖香情知她真心实意,便不做无谓的客气,爽快的收下,笑道:“待你成亲,我也送。我早就精心备下了礼物了。”
“还早-----”
“不早。”暖香爽快的笑出来:“则瞧吧。”皇后这次铁定不会放人走的。
许华盈细观暖香,见她神态愉悦,面色红润。身条舒展,五官张开,浑身上下都透着说不出的韵味,显然生活的极为幸福。又看她上穿玉色折枝绿萼梅花小袄,外面罩着艳霞色琵琶领珍珠纱衣,下面一条绯紫色海水如意锦缎裙,裙角锦绣一只白鹤,那绣法又立体又鲜活,走动间,那仙鹤仿佛要从裙子上飞起来。她出生在织造府,熟知各种好货,一眼看出这料子,这样式是江北最出名的煌记才能裁剪出来的。当年,她还要穿自己的衣服呢,如今显然已站在人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三年五载。”许华盈细细摸着暖香的手皮感慨:“真是个可人儿,当日我还说你被表哥捡到是你的荣幸,如今看来,是表哥的荣幸了。”
“不敢”暖香笑嘻嘻的道:“侯爷于我有恩,我牢牢记着呢。永生永世忘不了。”
来接人的,不只是暖香,还是镇国公的几个妈妈。暖香直接将人送入镇国公府,说好了等她歇过来,就请到府里玩耍。
事实证明,齐王此人,定性差得太远,早从许华盈从金陵府出发开始,他就开始嚷嚷着飞鱼美人进京了。每天都按时宣传。逮着一个就要念叨一遍,给他们讲自己有一个多么美丽温柔的表姐,给他们诉说那个曲折离奇的飞鱼故事。所以大家被吊足了胃口,如今好容易回来了,自然要来围观。
所以,不年不节的,镇国公府挤满了人。大家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八卦的目的,亲朋好友,手帕之交,点头之交全都来了。瓜子花生梨膏糖,香茶清酒小点心,各色准备齐全,吃着喝着,专等主角出场。
许华盈全然没料到有这么大阵仗,一面强装镇定,走在众人目光之下,一面悄声问麽麽“我的头发乱不乱?”“我的裙子皱不皱?”“啊呀,糟糕,连着这几天都没有睡好,我的脸定然是浮肿。”
直到麽麽拍着胸脯打包票,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许华盈这才放心大胆拿出那美丽不可方物的姿态往前走。
不过杨小六倒是不用操心了。他远远的站在马背上,拿着千里镜观望,看了半天,哈哈哈望天一笑,又拍马去也。
这让清楚头尾的暖香十分无语。镇国公府客人太多,不便多留,暖香回来的时候,天色还未黄昏。言景行很意外的,却在荣泽堂。虽说今天轮到休沐,但暖香已经习惯了他去加班。她的惊喜到走到言景行跟前为止:虽说人是回来了,不过那任务也一起带回来了。暖香看到了一堆账册。他从户部带回来的。
如一开始所料那般,他顺理成章的被调入户部。如今皇帝下令清查全国各处户籍税务,正是最忙的时候。
言景行的身份多少有点特殊,位低而人尊,才秀而年少。如皇帝所知,在郎署历练过,把该收的性子收起来,现在锋芒内敛,英华含蓄,让人如沐春风,在礼部时,便因为能力和为人很受上司和老先生们的喜欢。如今进了户部,一则上司怕他不服管束心高气傲,二则欺负新人本就是传统。于是就出现了可悲的一幕,整个户部从侍郎到十铨主事仿佛就他一个在干活。
“父亲的关系人脉都在军部,如今重新开始,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况且,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事是白做的,你的努力自然会有个结果。”
言景行倒是正常接受,十分淡定,白瞎了暖香为他冤枉:“这次这么大的事情,办的这么漂亮。要是还留在礼部,铁定能升职了。却偏偏被调走了。调走就调走呗,户部又多一堆麻烦事。早不清查玩不清查,非得这个时候查。景哥哥,你觉不觉得你呆在哪里,哪里就会特别忙?”
“陛下不愿意出现过大的人事变动。”
老皇帝往往会故意对良才冷遇,或者打压一下有功之臣,等到后来帝王登基,再进行拔擢,那边可以让他们对自己的接班人细心塌地。这本是寻常帝王心术,暖香也是尽知。只是当初看史书记载并不觉得如何,如今落到自家人身上,却是又心疼又无奈。只为言景行分外不甘。
瞧她嘟着嘴,一幅不开心的样子,言景行便将她拉到身边,索性直接放到腿上“见到华表姐了?”
“见到了,好美。以前就好看,现在更好看了。”暖香从怀里把荷包掏出来:“诺,好有趣。她送的。”荷包里装着一对玉娃娃,雕工精致,刻画分明,那小鼻子小眼睛都很清晰,连垂髫和鬏鬏都逼真。
言景行把玩片刻,颠三倒四的翻找,发现这俩娃娃一模一样。一样的鬏鬏,一样的肚兜,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没有耳洞。看着看着就笑了:“焉能辨我是雌雄?那工匠可不算用心。难道是以同版取胜?”
“下次见了华表姐,我问一问。”暖香把娃娃收起来,笑道:“杨小六就会嘴上骚,华表姐真回来了,他倒怂了,连个脸都没有露。”
“活该。”言景行当即笑出来,有点幸灾乐祸:“他又太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落在华表姐手里。当初还穿了人家的裙子。”
暖香一口香茶当即喷出来。齐王殿下还有这种爱好?她转转眼珠,附耳言景行悄然问道:“景哥哥,我听说所有男孩子都会有穿女孩裙子的想法,就像女孩子总会想试试站着撒尿的感觉,是这样吗?”
言景行当即抿唇,“不,不是所有。至少我没有。”
“哦”暖香简短的答应。这答案毫无意外,让她愈发肯定我相公果然是个从思维到行动都无比正常的男人。
言景行似乎打算结束这有点不对头的交流,重新开始翻看手里的账册,按照地域年纪重新勾画好,分门别类。暖香不能打扰,便不好开口,只爬在一边看着,看着看着又忍不住寂寞,端了一碟子绿豆糕在旁边吃,提神醒脑,清热解暑,真好。
碧纱窗下,鸡蛋黄似的日光,笼罩了一片。言如海拿着□□,无意路过,一眼望到那俩人的影子,一个伏案,一个逗猫,默默无言,却十分温馨,忍不住皱了皱眉。“办正事也不好好办。这是干什么?该工作的时候认真工作,该消遣的时候尽量休闲才正理。女孩子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明白?”
若是当初他就直接冲进来训教了,不过如今已经成亲,已经是一家之主,总不能跟以前训小孩一样。言如海脑子一转,扛着□□走远。等有了孙子,我一定要亲自教育!儿子就先放过吧。
许华盈归家,别人都尚可,唯有一女慕名而来,不是别人,就是宁和郡主。大约听说了飞鱼美人的大名,所以要来见识一番。许华盈是个比较亲切温和的人,见到宁和郡主绵里藏针的来袭,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两人西窗下坐谈一会儿,许华盈便笑:“郡主文采高妙,果然不是俗女可比。”
宁和郡主微微一笑,应声答道:“许姑娘不愧金陵名媛,闺中秀葩,秀如芝兰,和如春风,让人不觉而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