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只要他安安份份,任劳任怨地尽忠于父皇,不和别人的兄弟
一样结党营私,就不会被父皇所厌恶,可他还是落到这般地步。
饭刚吃了不到十口,外面传来一声高呼:“戴罪皇子凌飞接旨!”
凌飞双手一颤,手中的碗摇晃几下,放下碗,飞往院门:“小德子,是父皇相信我了?”小德子未语。主仆二人走近院门,双双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戴罪皇子凌飞大逆不道,其行可诛。念及上苍乃有浩生之德,免其宗人府一世圈禁之罚,放逐西蜀?州,即刻起行。未经诏令,终身不得离开蜀地。钦此,谢恩!”
小德子顿时欢喜起来,虽然不是重审此案,可好歹能够离开宗人府。只是西蜀?州,远在西南,又是蛮夷之处。
凌飞仰头,不解地望着院门外的传旨太监:“罪臣凌飞接旨,谢吾皇万岁万万岁!”
有宫人打开大锁,推开大门。
传旨太监扶起凌飞,依旧以礼待人,道:“四皇子请起!”传旨太监放低嗓门,语调中带着无尽的伤感,道:“四皇子得离宗人府,全是德妃以死求情的功劳哇!”
凌飞本已站立一腿,此刻听太监如此一说,又重重跪于石板之下:“母妃,我母妃她怎了?”
传旨太监摇了摇头,一脸痛色:“德妃娘娘为救四皇子,不惜以死求情,唉……”太监用衣袖拭了拭眼然的晶莹泪滴,“四皇子还请节哀!你就向着德妃娘娘的寝宫磕三个头,就此启程吧?”
“安翁,你告诉我,我母妃她……她……”
传旨太监本姓安,少时在宫中人唤“小安子”,如今年岁大了,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们,都敬称一声“安翁”。
“德妃娘娘两日前薨了!”
“母妃!”凌飞望向延宁宫方向,正是四月时节,可从冬天到春天,他却犹似走过了生命里最严寒的冬天。春天到了,天气暖了,他却从此失去最爱自己的母亲。
俯在地上,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竟止也止不住的滑落。脑海里浮现德妃那张秀美无寿的娇颜,自打记事起,他的母妃无论衣着装扮还是言谈举止都与这宫中诸多女子不同。她淡然、端庄,从不与人攀比容貌,也不争抢风头,总是温和待人,静默做事。即便是这样一个不争不夺的女人,还是因为儿子而卷入风浪是非之中。
母亲死了,用她的死换来了他的自由,让他得以离开宗人府。凌飞心下暗自说道:母妃,凌飞并未做错什么事?更未干出那些不仁不义、大逆不道的弑君夺位之事,为何你还是死了?
跪在冰冷的石板,忆起母亲,他的心一阵胜过一阵地痛与悔:“我母妃她……可有说过什么?”
“德妃娘娘并未留下支言片语。四皇子还是尽快启程,莫再逗留,到了西蜀好好过日子吧!”传旨太监挥了挥手,从一边过来了两名皇宫禁卫,“皇上口谕,令你二人护送四皇子前往西蜀,不得耽搁!”
“是!”
燕京是他自幼长大的地方,皇城便是他的家。他要离开了,以戴罪皇子的身份放逐西蜀。深爱的母亲去了,用她的死为他换得自由,而他甚至不能见她最后一面。
“安翁能否与我父皇求求情,让我再见母妃最后一眼。”
传旨太监颇有些为难,道:“四皇子,皇上旨意:即刻启程,这可耽误不得。快快动身吧!”
连最后一眼都不能见,这是怎样的遗憾。
这座世间最华丽的宫殿,住着这世上最尊崇的帝王,却是尘世最无情之所……
宫径两侧,花团锦簇,有晚桃纷飞,如漫天粉雪缤纷狂舞,好似一场最华丽的葬仪,飞飞扬扬,随风而舞,在空中划出悲凉的曲线,漫天花瓣仿如满天冥钱。虽是三春时节,气温转暖,但微风拂过他只觉冷风灌颈,凉透身心,如冰冷的刀剑落在后背一般。
犹记三月前,他是何等春风得意,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他欢喜、他幸福,他娶得了大燕朝最貌美、也最有才华的女子为妃,就在大婚当夜,却成了叛臣逆子,成了父皇不能容忍的无德无孝之人。
他被打入天牢,而心仪的佳人,自此没了下落。一颗心被分成了几瓣,一瓣、两瓣……一瓣是母亲的死,一瓣是牵挂的心中红颜,还有的是对未来无法预料的彷徨与无助。现如今,佳人杳无音讯,而他更是前路难料,母亲溘逝。心化浮萍,随*逐,浪急萍动,仿如流云,风来风去,终是命随风弄。
对于孩子,父母便是家。对于他,有母亲便有温暖在。现在,这烟火尘世最后的温暖也不复存在了。他是这般的无助,唯有独自面对人生。用了近三月的时间,也未将被陷的事想过通透,又再度面临母死的伤痛、打击。
人世间最大的痛莫过于此,失去至亲、至爱之人。至亲之人,本是他母。至爱之女却是崔氏吟霜,她对他说的莺语誓言,燕音之诺还犹记在耳,可她却没了音讯。
燕京城内,一片喧闹繁华,依然一派盛世之景。街道两侧,店铺林立,太白遗风,酒旗招展,歌女的歌声、商人的叫卖声,以及杂艺人的吆喝声混成一片,留成他记忆里最热闹、繁华的燕京城。
年少梦里,对于皇城、皇宫是鲜艳斑斓的色彩。记事之后,辞别无忧的日子,过早地担负了皇子身上的使命和责任,在众兄弟里总想表现得更优秀,少不得暗中与人攀斗、争夺。最喜欢父皇一个含笑的眼色,虽未称赞,却能让他乐上好几天。最高兴在太学院里当着众皇子、公主的面挥笔作诗。最爱在御林苑的校场,拉满弓弦,箭羽直刺靶上那小小的红点……
点点滴滴,滴滴点点,终化成记忆海洋里的朵朵浪花,也曾有过缤纷绚丽的色彩。从今后,尽皆化成灰色。凌飞揭开马车上的蓝布帘子,悠悠地望了一眼燕京。今日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返燕京。戴罪之身,放逐千里西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一路艰辛自不屑说,就算到了西蜀?州如何安身,皆难预料。
随行之中除了一干押送的官卒,便是与凌飞一道长大的少年太监小德子,还有两名昔日效命府中、后又徙任宫中的侍卫的旧时家将。
马轮滚压在街道的石板路上,传出“轧!轧!”的声响。
凌飞心中一痛,垂首沉思,母妃与世甍逝,这是世间唯一最爱他的人。皇帝膝下有子十三人、公主八人,嫔妃无数,而于他至亲者唯母妃一人。现在,他不能守灵,不能再与母亲说上一句话,竟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上。
这是怎样的痛?自小,他就想做一个最优秀的皇子,到头来“最优秀”几字害了他,也害了他深爱的母妃。终有一日,他要查出背后谋害之人,定要那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不由自己地,便忆起最后一次瞧见母妃的情景。
那日他刚离天牢,在太监、侍卫的押送前往宗人府。远远儿地,便瞧见宫墙之下立着一抹熟悉的华衣。那是他的母妃,纤弱的身影,无助的低喃,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不停的揉挫着罗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