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攸熔忐忑不安地看着慈和宫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张开,惠太妃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急忙迎了上去,想打听情况。却忽然看到惠太妃脸色有些异样。她的手颤抖着从袖中掏出锦帕,捂住嘴剧烈咳嗽几声,瞥见李攸熔过来,却又很快将帕子攥住。
李攸熔的目光并没有错过那一方雪白锦帕上飞快隐没的血红。
“咳,咳咳!”惠太妃又抑制不住咳嗽了两声,偏着头不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沉下气来,缓缓道:“她说鹰符不在她手中,皇上信吗?”
“惠太妃以为呢?”李攸熔心里冷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
“神武鹰符一共有三支,她即使再信任旁人,也不会把三支鹰符全都交付,每个人都一个安全底线,她也有!”
“太妃娘娘所言即是!”
望着她虚弱的身影被搀扶上轿,消失在幽深地宫道里,仍有断断续续地咳裂声传来,一波一波绕着宫墙回响,李攸熔眼皮不自觉跳了两下,随后眯成一道狭长的线。
“惠太妃身子大不如从前了!”张鹤人挑着灯笼忍不住叹息道:“皇上,接下来,我们回宫还是……”
“不,得不到神武鹰符,朕就会永远受制于人!”李攸熔闭了闭眼,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回头看着那金色的慈和宫牌匾,该来的迟早都要面对,既已撕破脸,那就撕得彻底些。他挥了挥手,身后一队侍卫率先冲进了慈和宫的大门。而他在深吸一口气后,也用力地甩开袍袖踏进了那原本阻隔他的门槛。
“孙儿,给皇奶奶请安!” 当他进入大殿的时候,意外看到那个人正端坐在大殿中央,燕娘、雷豹分别站在两旁,看阵势似乎正等着他的到来。他扫视一周,这里除他们之外,已无其他人存在,他绷着面容浅浅作揖。
江后的视线缓缓落在李攸熔身上,接着越过他,扫了眼他身后的那帮侍卫。
这还是她从齐国归来,被软禁到现在,与李攸熔的第一次直面。就已经让他如此凶相毕露,图穷匕见。江后没有说话,平静地打量着大殿里的人。目光里不见任何预想中的气愤或者恼怒,却一瞬间让人从心底迸发出深深的忐忑和不安。发上插得简单鬟饰,在殿顶那盏八仙宫灯的照映下,发出璀璨的光。那张惊世的面容,此刻惊人得冷静,与此前留在张鹤人脑海里的惠太妃欲遮还掩的老态映象呈现鲜明对比。门口的侍卫在她的盯量下,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相互顾看间,企图从同伴那里找到在这间大殿里执着刀剑的勇气。
没有人敢正视她的脸。包括李攸熔的的视线都微微低垂着。
“让他们都下去吧!你想要什么,哀家给你便是!”江后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却正中李攸熔下怀。不过,他抬起头来望着江后那双没有波澜的眼睛,心里游移不定。
“不过,哀家要你答应一个条件!”江后又道。
“什么条件?”李攸熔问,见江后闭口不言,李攸熔心里权衡再三,挥手斥退侍卫。燕娘和雷豹像事先约好似的,向江后施了一礼,也跟着走出殿外。殿门从外面缓缓合上,李攸熔脸色开始不停变换,蜷在背后的手心里满是汗水,被他紧紧握住。出人意料的,当这空旷的大殿只剩下二人的时候,江后忽然叹了口气。一声夹杂了诸多无奈的“熔儿”,蓦地传入李攸熔耳膜,让他几乎承受不住这柔和的重量。
不应该这样的,她应该对自己大声痛骂才对,不应该是眼前这样的,用那种复杂以及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李攸熔哽了哽喉咙,尽力使自己不出声。在脑海中预演了一万次的责难并没有如期上演,这让提前做好了一切准备的他,有些无所适从。
“你是不是一直认为,哀家是因你母妃的缘故,对你心存芥蒂,所以一味偏心烨儿,甚至担心哀家会为保烨儿加害于你?”江后款款地看着他,心里微微收纳着他眼中闪过的每个表情:“还有烨儿,你是不是一直认为,是她抢走了当初本该属于你的皇位?”被说中心事的李攸熔不解地看着她,眼神里分明流露着肯定的回答:“难道不是这样吗?”
江后微微摇了摇头:“你过来,哀家给你讲个故事!”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来御塌上坐。李攸熔犹豫了一会,最终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从慈和宫出来的时候,李攸熔抬头,看到外面的天已经微微透亮。张鹤人关于早朝的请示他没听见,脑海中一直回响着江后的话语。真的是那样吗?
“十六年前,你父皇驾崩后,朝中有继位呼声的人总共有三个,齐王李戎瀚,你燕王叔,还有当时年仅五岁的你!与此同时,楚、晋、秦等国都各自为政,虽然没有在明面上参与进来,但是私下里谁都有争皇位的野心!”
“齐王一脉一直都想重夺帝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在你皇爷爷在位时,这一势力就已经存在。而你燕王叔则是因为比你年长,且手中握有重兵,有部分忠于你皇爷爷的老臣考虑到齐国势大,便有心推举他为帝。”
“本来在这三方势力中,你是最有资格即位的人选,但是,当时……”
朔华殿上,一身皇冠龙袍的李攸熔冷着面容,看着御阶下那些神色各异的大臣,虽然他们表现得对他一派恭谨,但心里到底咋想什么,他却不得而知。正如江后所说:“现在的局势,已经重新退回到十六年前的不安状态,齐王的势力潜伏在朝堂之中,一直在伺机东山再起,上官景赫手握重兵,倘若他怀有异心,足可颠覆整个朝廷!”
“皇上,上官将军上表请示,关于燕王殿下的处置如何,还请皇上明示!”靖北侯张仲良的声音,从御阶下响起。
李攸熔的脑海里却萦绕这江后的话语:“燕国位于齐国以北,是悬在齐国背后的一根刺,有这根刺在,齐国就不敢挥师南下!所以轻易动弹不得!”
李攸熔闭了闭眼:“燕王谋反本应罪无可恕,但朕念在叔侄情分,以及,太皇太后的求情,特赦免其一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即日起,削其王爵,贬为燕侯,酌暂留原封地,无诏不得还京!至于上官景赫……”
“哀家给你的建议是,上官景赫既不能杀也不能撤,而是要尽力拉拢,以定军心!”
“……平叛有功,待班师回京后再另行封赏!”
“皇上,请问曲阳郡守江衍通煽动灾民造反作乱一事,该如何处置?”
当张鹤人准备宣布退朝时。站在大臣最末尾的万书崎,突然跨了出来,上前启奏。众人一下子噤若寒蝉。心想他这是哪里不开提哪壶,现在朝野上下疯传太皇太后被李攸熔软禁的消息,正是敏感的时候,众人避之惟恐不及,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卯着劲儿往上踩,真是活腻歪了!
“此事,朕已着刑部查办!”
“皇上,”万书崎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块叠得厚厚的布缎,铺展在手中,上面竟血迹斑斑,万书崎将其高举过头顶:“这是江阳县叛逆‘贼首’胡万里的血书,上面详细记载了灾民‘叛乱’真相,并有两千三百八十二个灾民手印,还请皇上和各位臣僚过目!”
众臣大惊,纷纷伸着脖子去看他手上的那红得惊悚的布缎,有的干脆围上来,凑近了看,朝堂一时窃窃私语。
李攸熔在腿上安放的手越来越紧,冷彻的目光盯着阶下那一动不动的人。张鹤人走下御阶,把那血书呈上来,在李攸熔面前展开。
“真是岂有此理,胡万里为民请命,反倒被诬陷为谋反,还有没有王法可言!臣以为该把江阳郡守李善念立即处斩,以平民愤!还有那些诬陷江衍通造反的,都该狠狠查办!”刑部尚书康广怀当先忍不住了,挣开柳惠盈的阻拦,大声怒道。柳惠盈抹抹额头的虚汗,冲内阁其他三老无奈地摊摊手。
“这两千三百八十二个手印,都是活下来的灾民按下的,让人触目惊心,但这些尚不及死去灾民的一半。江阳郡本就人烟稀少,经此一难,境内还剩下多少百姓在?那江阳郡守李善念,固然该杀,但是,那些至百姓死活于不顾,反倒趁机诋毁派兵救援的江郡守的人,难道不该杀吗?” 万书崎字字铿锵道。瞥了眼在队伍中战战兢兢的张兰:“张大人,你前几日上奏江郡守谋反,敢问,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这,这……这,臣冤枉!皇上,臣冤枉哪!”张兰跪在地上,他的奏报本就是李攸熔授意的,如今在朝堂之中被当场揭发出来,企图向李攸熔求助,但却被后者那冷厉的目光摄住!
李攸熔微微眯了眯眼:“这血书,万卿家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是胡万里差人千里迢迢送到府上的!”
“他怎么偏偏送到你府上了呢?”
“这个臣不知,臣只知道,既然这血书到了臣这里,臣就有责任为受灾百姓伸冤,还请皇上为百姓主持公道!”说完,他的额头扣在地上,年轻的脸上刻着誓不屈服的倔强。
“请皇上主持公道,为百姓伸冤!”众臣纷纷跪在地上,叩首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