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辜负(四)
慈和宫里。江后反复在殿里踱步,陈越进来,便止住,“狩猎那日,你且寸步不离保护皇上,哀家还会派人暗中助你。”陈越从未见她如此焦虑,心知事关重大,忙抱拳相应。
“另外,你代哀家去传旨,命秦王马上赶回秦国封地,不必面君,今夜就启行。”
“是。”陈越转身就要走,江后又叫住他,稍有踟蹰地走了过来,“还有一句话,你也带给他,就说是哀家叮嘱,要他谨记。”
陈越俯首倾听。江后缓了缓,“秦王一脉传至今日,已历四世,虽属远支,亦太祖皇帝后裔,皇上素来视秦王为亲兄弟,情分堪比容王,而今容王被废,与皇上亲厚者惟有秦王一人尔。若社稷有难,秦王可替天子伐佞,北上制燕,南下诛楚。酌情而定。”陈越心下微微吃惊,从他的角度来理解,这似乎是嘱意传位的意思。李攸烨无子嗣,将来最有可能承大位的是燕王父子和李攸熔,秦王室根本没有资格染指帝位,如今江后的这句“与皇上亲厚者惟有秦王一人尔”把前二者统统排除了。秦王烁不知李攸烨身份,或许不敢往这一层含义想,但是如果将来李攸烨的身份泄露……
按照江后“点到为止,不必挑明”的意思,这又是一道普通的隐秘的勤王谕令了。秦国如今是诸侯国中最强盛的,稳住这一环似乎就是她的目的。
“但愿他永远不明白。”她的目光越过他颀长的身躯,定格身后合紧的门扇上,似乎已将那隔层穿透。用她惯有的透彻的眼睛,将那不可能的夜色一寸寸细量。
又是一夜。雷豹的各个案子进展得很顺利,他对自己所犯罪行大多供认不讳,但唯独对诬陷永安侯杀人案的指控拒不认罪。已近尾声的案子复又胶着起来。而关键时刻,张太医案的报案者也是唯一证人乔年却因意外身故,引起了朝野内外一片哗然,舆论的矛头一瞬间全都指向了雷豹,关于他杀人灭口的指责声不绝于耳。而此时的慈和宫里,江后正在后园浇花,听到宫人的禀报,却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燕娘不知何故,她卷袖摘去枯萎的花叶,说,“哀家早前担心的,戎沛会授人以柄,最后反而被利用,看来是多虑了。”
燕娘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慢慢站起来,叹了口气,“都是一家人,骨肉相连,争来争去,何时才是个头呀!”
“那也得有人肯放下才行。”江后逮着手中的竹质小喷壶的柄,对着花茎轻轻捏了捏,喷头洒出的细密水雾很快将打湿了花叶,目之所及,一片崭新的绿意。这只小喷壶是李攸烨从归岛带过来的,她总共带来了一组十二只大小不一的喷壶,不知是怎么做的,浇起花来能喷出各式各样的水雾,用起来十分方便。其中有一对玉的,一对瓷的,做工十分精致美观,她很喜欢,可惜易碎,干脆都摆起来了,其他金银铜都赏给了别人。唯独对这只竹的却爱不释手,每每浇花都必要拿出来用用。
燕娘怒了努嘴,“还真怪想世子的,快有半年没见过了,前些日子生病,也不知道好了没有。”
“你现在想见他,他未必肯让你见。”江后拨开前面的叶子,伸远了胳膊去洒后面的花卉,捏着捏着喷嘴不出水了,撤回手来,拧开盖子往里瞧了瞧,又添了些进去。
燕娘又叹了口气。
月上中梢,江令农走西华门悄然入宫。慈和宫里,李攸烨与江后等候多时。
“以老夫对上官景赫的了解,他为上官录翻案,多半是出于得知真相后的义愤。与燕王联合谋反的可能性很小,不是没有,只不过,就目前朝廷的格局来看,这个可能性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江令农的样貌比离开时更显枯瘦,不过发言时那纹丝不动的神情仍旧带着三分让人信服的魄力,“根据有二,其一,上官凝已经是皇后,他若谋反,换一个人坐江山,上官氏不会得到更大的尊荣;其二,他的号召力不比从前,谋反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万一他要孤注一掷呢?”
“不会。”江令农摆摆手,“上官景赫向来不是鲁莽之人,他比谁都清楚,皇上的身份泄露,对他没有好处。只要皇上安抚住上官凝……”他顿了顿,突然截住了这个话题,抿了口茶,视线从李攸烨及江后身上先后扫过,手指点着桌子,“上官凝将来无所出,上官景赫真正焦灼的应该是太子的人选,我想这也是燕王能够趁虚而入,拉拢他的原因。”
江后坐在榻上,不露声色地拨开茶里的叶子。
“太子?他们考虑得也太早了吧!”李攸烨低眉刮着碗沿,似笑非笑。江令农闻捋了捋胡子,“那依皇上之见,何时立太子为宜?”李攸烨冷笑着装糊涂:“现在朝政清明,朕也未及弱冠,皇长女年纪尚小,此时立储,舅爷爷不觉得莫名其妙吗!”江令农脸上微微变色。江后啜饮一口,扣上茶盖,“百年之后的事,现在不必急着解决。江丞相此次来京,沿途可有看到百姓境况?不妨跟皇上多提提意见。”说完深深看了李攸烨一眼,李攸烨抿了抿嘴,推茶而起,“朕书房里还有些折子要批,就不陪皇奶奶和舅爷爷唠嗑了,告辞!”说罢告了礼,拂袖而去。
江后望着她在夜色中失去的背影,叹了口气,顾向脸色不太好的江令农,“兄长想必听说了栖梧差点被偷走的事。哀家的这些个儿孙事到临头个个都是烈性子。”沉吟了一下,“现在想来诸孙里头,确实只有攸熔性子最为恬淡,无论是身份地位,倒也适合为君。当初若是哀家孤注一掷扶他即位,或许这局面就大不同了罢。”
江令农一惊,反倒松了口,道,“太皇太后此言差矣,攸熔的身份再适合为君,可是到如今也为时已晚,他不是在君王的土壤上成长起来的,所以周围的藤枝叶蔓未向着他生长。老臣的主张是为了皇上着想,毕竟,无论是皇上还是玉瑞,总会面临这么一天!”
送走江令农,江后在御书房找到了李攸烨,她正斜倚在侧室的榻上生闷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合袖坐下,“这一直都是他的心病,你又何必堵他。延续江山没有什么错,这是他一贯的立场,人的立场难以改变的。”
李攸烨扭过脸来,“皇奶奶和舅爷爷的立场是一样的吗?”不待她启口,她又侧开头,眼光深深触着帘外的夜色,“孙儿可以听从皇奶奶的安排,把他接回来。如果舅爷爷还不满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他复了王爵。不过,这已经是孙儿的底线。在孙儿心里,除了皇奶奶最重要的人就是栖梧,谁敢打她的注意,孙儿就不惜一切代价跟他翻脸。不管他是谁。”江后被抢了声,反倒被气笑了,念及她一副委屈无处发泄的可怜相,又伸手把她搂过来,用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烨儿,你不相信皇奶奶了吗?”
“当然信。可是,除了皇奶奶,孙儿谁都不信了。这世上,人心最难测,有时候自认把一个人了解透彻了,后来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她想要你了解的样子。”李攸烨枕在她腿上,往她身上蹭了蹭,让眼里的水渍在离开眼角前就消失无痕。
江后为她这番突然的感悟失神,本以为当她看清这一切的时候,她会觉得欣慰,却原来并非如此。
“烨儿,你在怀疑上官凝吗?”
她没有回答,但这份默认态度,仿佛帘外皑皑高墙对于孤独的继承。她感到无力和失落,彼时少年羽翼渐渐长成,前人的悲哀便不可避免地被复制,成为身上挥之不去的印记。而今她纵使有万千庇护,仍未逃脱这被捆绑式的命运。
在这方寂寥的空间里,少年尚无意识到的蜕变,已悄然拂动了她心中成荫的苔绿。她微微收紧自己的错愕。用她清楚的洞悉的语调说,“烨儿,如果这个世上,除了哀家,尚有一个人值得你信任,那个人便是上官凝。”
李攸烨来不及投上怀疑的目光,她就像一缕丝线牵引着她往前行走,“你可还记得当初射向权洛颖的那两箭?”
李攸烨闻言,白了面色。那是她至今不忍回顾的一幕,每每从梦境中重演,那染血的箭都会不可遏制地向自己冲来。当时皇奶奶也是在场的,不明白她为何这个时候提起。江后察觉了她的紧张,握着她的手,像一个平和宽宥的旁观者,“在你下定决心不肯放下尊严去救她的时候,想必已经清楚了,在你心里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是它驱使着你宁愿与她同归于尽,也不要身披那份加来的折辱。那么,你就应该理解她为何不肯放弃自己的责任全心全意地去爱你,甚至为此不惜强行抽走你的所有记忆。你们都做不到全心全意、无所顾忌地去爱彼此,”她的指端正在承受温热的潮水,想去挽回,却只徒劳无功,“但是上官凝会。”她顿了顿,拍着她的背,“哀家对你的唯一希望,如果做不到相爱,也不要轻易去辜负。”
李攸烨倚在她的臂弯里,开始放声嚎啕,像一只被打回原形的雏鹰,在惊醒这黑夜无边无际后绝望地哭泣。最后由于筋疲力竭,连这点无济于事的宣泄也放弃了,落拓在皇奶奶怀里嘤嘤抽泣,过了一会儿,终于转出那张涕泪模糊的脸庞,问,“皇奶奶,非要如此吗?”得到沉默的回应,她也没有再哭,红肿着眼睛,埋进她怀里深深睡着了。
狩猎日。
李攸烨由宫人服侍着穿好戎装,接过杜庞递来的翔龙金盔戴在头顶,挂上玲珑宝剑,又登上云靴,回头往铜镜中一照,嚯,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剔透的眉眼,紧抿的朱唇,夺目的神采,非凡的气度,侍女们纷纷挤着眼再三偷看。宫人在外头提醒,“皇上,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