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莲离开荔园的整整七年里,只身一人在新加坡(莆田方言“新六坡”,土人相传源于早期特别是清末民初国人下南洋,在马六甲海域新发现的一大片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海岛沙坡地,并与部分当地马来人共同开发建设,后来逐步发展形成为一个新兴国家,故过去荔园人称“新六坡”。二战独立后官方称“新加坡”,马来番语音译为“石叻坡”,别称“千星洲”等。)的纺织工厂里打着辛苦的洋工。
彼时的新加坡不愧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工业现代化正在腾飞的“亚洲四小龙”之一,比起那时刚刚改革开放的国内,这里高楼林立,物资富足,各行各业尤其是轻工业飞速发展。这是一个崭新的移民国家,各种肤色的面孔来去匆匆,讲着马来语、英语、华语、客家话、闽南话等多种语言,汹涌的人潮总是带着紧凑的节奏,使人不禁要仰起头加快步伐。
所幸这里的华人华侨群体多,语言和生活习惯没有多大冲突,业余活动也是在华人团体中开展。对于初次刚从国内特别是农村来的劳务人员而言,在这里生活工作所承受的压力和薪资相比,就犹如新加坡的热带气候一般,炽热到快要升腾。同比增长之下,每次领到不菲的薪水之后,碧莲总是窃喜不已。
她起早贪黑,勤俭节约,坚持每天一大早起来自己做饭。匆匆用完餐后,用保温盒装上午餐,按时赶去上班。工厂的管理制度严格,一不留神挨领班劈头盖脸的训话是家常便饭。在这里工作是不讲情面的,讲的是规则和契约。
国外打工的生活虽然艰辛,她也经常在夜深人静之时思念家乡亲人,但一想到自己比起荔园里那些“扛一辈子锄头”的兄弟姐妹们要幸运得多,内心则无比欣慰:每个月领的薪水不仅寄回家宽绰,自己还有不少余额存留。久而久之,当她逐渐适应了这个赤道国家热烈的生活环境后,她的人生观里自信大方的成分逐渐增多起来。
出国务工七年后,当飞机在祖国的土地上降落的那一刻,碧莲的心仿佛跃出了胸膛,分化成了无数颗跳动在周身毛孔里的小心心,鼓躁得她香汗淋漓,脖子上、手指上戴着的项链戒指和手表似乎都起了腻。
她赶紧理了理额头的刘海,正了正锁骨上的金项链,慢慢走下悬梯,匆匆取了行李箱。在机场出口处拥挤的人群里,她一眼就认出站在最前面望眼欲穿的姑父林建芳和哥哥陈旭峰。
他们花了八十元钱包了一辆出租车从厦门机场开回家,一路上都是讲不完的话诉不完的情。在村口下车的时候,碧莲特意给了司机一些小费。
接风的亲戚们早已在家中等候多时。一串响亮的鞭炮过后,碧莲笑意盈盈地踏着满地的红纸屑,在人们的前呼后拥之下,步入曾经魂牵梦萦的旧式农家小院,跨进大厅高高的黑漆木门槛。
她接过母亲阿桃姐迎面端上的铁观音,眼含泪花喊了一声“姆妈”,一饮而尽。
嫂子秀枝春风满面,系着红底黄碎花围裙从灶间端出一碗接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荷包鸭蛋——荔园款待贵客的标配。
碧莲环顾了一下四围,急切的目光似乎在搜寻着什么。阿桃姐心里明白她的意图,眼圈一红,拉过女儿厚实温暖的手,望了一眼大厅供桌,叹了一口气:“阿公旧历八月十五暝走了,没写信告诉你......”
“赶紧坐下吃,赶紧坐下吃!”姑父见状连忙招呼。
碧莲执意先在陈十三叔公的高丁牌前上三柱香,并深深地鞠了三下躬。她喃喃祷告了几句,擦了擦眼角伤感的泪珠,再同大家围坐在八仙桌旁吃起糖水鸭蛋。
亲戚朋友们边吃边聊,讲到开心时欢声笑语,谈到难过处几度哽咽。阿桃姐在她身旁不停地轻抚着她坚实的背,笑呵呵地观察着女儿的一举一动,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秀枝把三岁的女儿贞贞交给丈夫旭峰抱,自己旋得像个陀螺,招呼了这边又搭话了那边,忙个不停。见碧莲的行李箱在厢房门里边上显眼地摆着很不妥,赶紧过去把坐在门槛上玩耍的两三个小鬼和一只迈进来凑热闹的老母鸡轰出去,关了门锁上。
乡亲们纷纷来探望碧莲,陈家连续热闹了好几天。秀枝见碧莲两大行李箱里的礼物分发了近一半,赶紧自己先去挑出所有适合自己和丈夫的衣服首饰,马上穿戴在身上,到处走着去炫耀,宣告“主权”。
看秀枝每天换上不同样式的洋装洋裙,大波浪卷发下“布灵布灵”晃动着耀眼的金耳环和金项链,阿桃姐突然想到了什么,悄悄跟碧莲说:“莲啊,你金戒指什么的留一颗给乌琴。”
“嗯,姆妈,您放心。我早就准备好了,特意放在自己包包里呢!”碧莲微笑着附在母亲耳边低语。
“乌琴啊在市医院当护士,嫁了个大学生在县里工作,刚生完红仔两三个月,这时候估计是没空呢!你阿姑讲等过几天礼拜日,他们两个老公婆兼红仔会过来看你。”阿桃姐合手好不开心地说。一转念,又收起半分笑容,微微邹起眉头,带着些许严肃的神情对女儿说:“莲啊,你看你去新六坡的时候,乌琴啊还在读军民,现时她都做娘喽。今年做岁你也廿九了,目睨一下就三十岁!这次回厝,赶紧亲戚看一个。要留要嫁,由你主意。”
碧莲的无言代表了默许,平静的眼神里是看不穿对未来婚姻的向往和迷茫。她完全履行了七年前临出国时与母亲的约法三章:“第一,每月挣的钱除了生活费必须全部寄回来;第二,不许去做公关之类的工作;第三,以后必须回国找老公。”如今,放眼荔园,虽然家乡的物事人正在朝着可预见的好方向萌动,但是依她现在的眼光和实力,还真是数不出一个人能让她过上眼的。
“我不要留在家里,也不要什么两顾。”碧莲坚定地告诉母亲:“嫁的人得有正式工作,一米七五以上,不要太瘦也不要太胖,不要太老实也不要太活脱,兄弟不要太多,父母要健康不要太老,政府工作人员或者高级中学以上的教师都可以。还有,离婚、退亲什么的免谈,没有孩子也不行......”
碧莲的择偶要求一放出来,四里八乡的媒婆和适龄对象们一个个都跃跃欲试。人来不及到面前的,信件和相片如雪花般纷飞,经过媒婆或邮递员传递到碧莲手上。
老跃进早上去西墩尾市场送完鸭蛋,下午闲暇抽空,也赶来凑这个热闹了。他刚说出给介绍的人是“我老婆娘家阿侄……”时,就被碧莲刷了个难看的脸色:“不用讲了!”
“哎呀,老跃进!你真会开玩笑,你老婆娘家阿侄,那年我厝莲啊掉沟里时不是孩子都两个了吗?现在都快当阿公了吧!”想起往事,阿桃姐也有点恼怒。
“嗨!什么跟什么呀,我老婆娘家难道就一个阿侄?”老跃进急得差点跳起来,端起桌子上不知谁摆放了多久的凉茶水,咕噜噜灌下喉,又咽了咽唾沫,直着脖子得意洋洋地说:“我那阿侄在兴化大学教书呢!教授呢!教的都是大学生呢!你们说,这样的门风相不相对?相不相对?”
大家听了立马精神起来,开始七嘴八舌打听这位教授的细枝末节。唯独碧莲低头不语,根本就没有把老跃进的话听进耳朵里。
“嗯,人家说了,全嫁也行,两顾也行。若是有意思,明天就带你们去兴化大学相亲,不,今晚就去!怎么样?”老跃进越讲越热情,恨不能立即就让这对未婚男女办证入洞房。
“行啊!大学教授最合适!”阿桃姐十分积极,不停地拉女儿衣袖,要赶紧她表态。
“去,去!今晚就去!打铁得趁热啊!”旭峰和秀枝也在一旁拱火。
“去就去,有什么?”碧莲还是在众人的劝说下大方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