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舅有一个大茶园,九十年代初慢慢开辟成枇杷园、龙眼林。香儿最喜欢在茶园里玩,听枝叶间清脆婉转的鸟鸣,赏悬崖下碎玉飞雪的瀑布。春寒料峭,茶树尚未出冒新芽,白色的花瓣飘落满地,枝头还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半朵金黄花蕊的残花,以及成型的碧绿色茶籽。
阿萍从自家地里拗了几根“乌鬼蔗”,热情地邀请大家一起吃。“乌鬼蔗”有别于乡下种的用来榨糖的硬“白蔗”,皮黑肉脆、香甜多汁,可以当水果吃。据说是从非洲引进的品种,被莆田人冠名为“乌鬼蔗”。
大快朵颐之后,孩子们又开启了疯狂的闹村模式。直到忙碌了一整天的大人忽然意识到,猪圈里的猪仔已经嗷嗷叫了半天饿,那群野孩子还没回村吃午饭……
山村的辰鸡唱晓时,团团大雾环绕在山林与农舍间,木窗外的景色仿佛罩上了一层层朦胧的轻纱。五更早,舅母就在楼下灶间里叮叮当当地敲响了锅碗瓢盆,阿嫲坐在火红的灶膛前一把接一把地续柴。旁边柴堆里蜷着一只黑色狸花猫,正在此起彼伏地打呼噜。
大山就在窗外。香儿还沉浸在昨夜的甜梦中。阿弟从布帐里探出脑袋往窗外瞧,白雾悄悄散去,门前的山梁渐渐清晰来了。一刹那,金灿灿的阳光猛地钻入双眼。
揉眼间,阿嫲咚咚咚跑上楼,挨个喊大家起床洗漱吃早饭。等香妹下楼刷牙时,阿舅早已蹓跶完整个村庄,并拾了半畚箕的猪粪回来堆肥:小村的猪狗鸡鸭是没有关的,可以随处觅食拉撒。这里民风淳朴,不用担心丢失。
看到满院子鸡鸭猪狗走来走去,香儿不觉一阵恶心。她用脚踢了踢饭桌下穿来穿去的大黄狗,捏起鼻子吃饭,被阿嫲瞪了一眼:“卫生古!赶紧吃!”
吃完早饭,表兄从城里采买回来,还给香儿买了一支自动圆珠笔。她高兴得马上去找出一本作业簿,认认真真地写起字来。
晌午,闹春的锣鼓敲响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穿草履系红腰带的健儿们从社公庙里抬出菩萨、棕轿,大人小孩敲锣打鼓,旌旗飘扬,巡境祈福。
晚上,全村老少聚集在正副福首家埕头轮流闹元宵,分丁饼福橘,吃花生瓜子,喝红糖姜母茶,摆棕轿、跳社火、抢火柴,热闹非凡。
次日,两位福首家里白天晚上轮流摆宴席,请全村吃“平安”,亲朋好友送“春花红布”贺礼祝福。所有的一切,都在期盼新的一年里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家家户户平安丰收,越过越好。
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宴席。元宵过后,该下山了。阿嫲带着香儿和阿弟在石桥头告别亲人,总有些依依不舍。
“有空常回来啊!”舅母塞了一大袋自己做的糕饼白粿。
“不要了,留着你们自己吃吧!好的,好的。”阿嫲想推辞又盛情难却。
“阿舅,阿妗,你们回去吧,我们明年元宵会再来的!”香儿和阿弟学会讲客套话了。
转过山头的那块巨石,小山村忽地不见了踪影。香儿和阿弟是真的舍不得离开,舍不得地想哭。
“阿嫲,你是不是有两个娘家?一个涵江,一个桥尾。”阿弟在前头快乐地跳着石阶下山,小脑瓜滴溜一转,好奇地自问自答。
“呵呵,你说呢?”阿嫲跟在两个孙子后面淡淡地回道。脚下的石阶又圆又滑,阶边草木葱茏苔藓返青。明年还来吗?她心中犹豫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
回到荔园,新学期很快开学了。
一天晚上,阿嫲从手帕里摸出一个“寿桃”饼干给香儿,神秘地告诉她:“我那天去桥尾到智泉寺祈的,吃了平安健康,有福气,会读书!”
……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突然有一年,阿嫲真的再也不能陪两个孙儿爬山了。
那个正月里,她拄着杖子坐在墙边曝日头,闭目抚摸着膝上懒洋洋的猫狸,自言自语:“听说桥尾通公路了,每家每户卖枇杷龙眼都过好了,年轻人出去做工都有钱挣了。那智泉寺的师姑仔出嫁后应该会去照顾阿姑的......死老头,我兼英啊下来后,该有二十年没给你扫墓了......”
香儿听见沉重的呼吸声从阿嫲乌紫的嘴唇边传出,暖春的阳光照在她满头白发上,发着闪闪银光。
咦,阿嫲在冥思苦想什么呢?思念那已在记忆中渐行渐远的山村和阿公吗?她在魂牵梦萦什么呢?梦里是不是还站在山道旁望眼欲穿,焦急地等待她心爱的女儿从城里放学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