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之后,李遵诚几次申请参与此案都未被准允,说是此事不必他亲力亲为。
如今突然这般急转,是局势发生恶化,朝廷已无力安抚物价上涨之下的百姓恐慌?还是代国君臣另生了一种算计……亦或,真的是一个好消息,他们终于愿意从大局着想,愿意相信李遵诚有能力查明军务事为大汉洗清嫌疑?
李遵诚已站起身。
芸琬随之而起,忙问:“何时出发,是现在吗?”
“不,明日……”李遵诚顿了顿,“只不过,我此去时日非短,你们母女住在这儿,恐怕……过于孤单……”
芸琬一时错愕,这是……是要她们回娘家?
李遵诚竟做如此安排?!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
芸琬倒吸一口气,想要开口却又戛然沉默。
原来他刚刚之所以那么细致地分析局势,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带着女儿们远避……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他这番费心,恐怕不是追问可以如实相告的……
她的沉默让李遵诚心中阵阵作痛,面上还有些泛红。
他不适合说谎话,哪怕是出于爱护之意,但他咬了咬牙根,终未出言解释,他怎么忍心告诉她,自己能去边境的代价,是以上交李家田宅契券由丞相府代管作为交换。
钟丞相给出的理由是,此案目的为何尚不可知,但关系利害非同寻常,申请查案者应主动留有质押,保证自己不会收受贿赂枉法坏事,方可委以重任。
虽然明知这种关联极其牵强,明知这是钟崐专为自己设下的羞辱与欺凌,但他却只能接下。
匈奴此次所集重兵是平日偷袭兵力的几倍之众,如果不查清案情,尽快把主动权掌握在己方手里,到时大汉只能在巨额岁遗和随时到来的战祸连连中做选择。
钟崐没有更恶毒的刁难,已应庆幸,这是能让自己最快赶赴边境接触案件的通路……只要走得通……他责无旁贷。
只不过,之后每一次的银契往来相府属官都会上门核实并监办,那种难堪对于他虽然司空见惯,但决不能让芸琬和女儿们承受……
待他一时踌躇,芸琬却已收起最初的怔忡,竟露出安然之态,上前一步柔声道:“夫君尽管一心处理军务,我会打理好家事,不让你烦心。”
李遵诚心中一酸,眉间微蹙:“好了……”
决意的后半句还未出口,门外突然传来何管家克制地禀报声:“主人,有人送信来,妟少主坠下山崖,同行的女郎正在山下寻找!”
“当——”李遵诚猛地拉开门,眼睛瞪得像要喷出火来:“什么?!”
不等何管家回答,他马上下令:“多派几个人一起去找!”
“是,小人已经派了十几个人去!”
芸琬冲出门来,却一步踏空失了重心。
李遵诚一把扶住,把她交给身旁的婢子,自己奔出门冲下台阶……
夕阳昏黄,透进屋内的光线更显朦胧,极其温柔地轻抚过来。
床榻上的“李妟”安静而整洁。
但她的内心却正迎击着一阵阵透入骨髓深刺脏腑的痛楚,似战火烧身,似万箭穿心。
她拼命寻找痛的根源,脑中却混乱地冲进黑的灰的迷雾一般的怪影。
一阵阵狰狞的狂笑,一声声重物的击打。
“哈哈哈,装什么装?你不是会武吗,动手呀!”
一群粗|壮的人影推搡着一个小团子滚来滚去,所有影像都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唯有中间带着貂尾帽的那一脸骄横狠戾却异常清晰。
他用脚把那缩得更小的汉奴固定住:“通风报信的人就是你吧,耿小子!敢查我?!不是要查私贩吗,我特意给她一批天宛马,让她去查个够,查到克鲁伦河干了就回来了……”得意地大笑声,“她查我,我还查她呢……说,你们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查到我的货?威逼了谁利诱了谁?说——”
“不,小王爷……并,并没有……”
“还嘴硬?往死里打!”
风暴似的拳脚袭来。
“啊——饶……饶了……”被打的小奴一双手颤颤地捂着右眼,鲜血从指缝中溢流出来,已说不出完整的哀求。
那血红让她获得的声影越来越清晰,也让她恨怒的痛楚越来越剧烈,但她克制着,稳健地驱动全身之力。
马蹄狂奔,画面在疾风中拉近放大。
高高摇动的貂尾帽猛地回过头:“你!你怎么回来了……别过来!别过来!你敢动我?!左贤王的厉害你还不……啊——”
一道黑光劈开人群,她没有感知到自己张弓射箭,却看到自己的愤怒在小王爷的右耳上爆裂,瞬间化成一片鲜红。
但那本应清晰的色泽在她的眼前却模糊而凌|乱,甚至那乱作一团中的尖锐嚎叫也扬散得模模糊糊:“你——乌勒辰!你死定了!我知道你的秘密!你所有秘密——”
她运足劲力挽弓策马,冲向那声音……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动弹!
她挣扎,挣扎,拼命挣扎,但越挣扎却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竟不在马背上……好像……是一铺床榻……
一个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飘忽声音:“李公,夫人,女公子的病,有些奇怪……”
女子的哭声、男子的沉叹、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可能落地之前有树枝阻拦,又有厚草为垫,摔伤并不严重……
“额头伤口太深……不可能痊愈,但……并非致命处……”
“致命?摔伤不重,何谈致命?”一个低沉而温厚的男声格外清晰,却有些发颤。
“是……烈毒……”
惊诧之声瞬间将痛哭吞没……
“……更……更奇怪的是,中毒之际可能又沾上解毒之物,两股力量相绞……血气阻滞内腑剧痛,心脏随时可能痛衰而竭……”
额头上有些冰凉,让她开始感到真实的疼痛从胸口漫及全身,不得不微张开口急促呼吸。
“……请夫人查看是否有毒草汁|液侵入之伤……”
……
“不过,老仆无能,还请李公及早另寻良医……”
“……京都可来得及?”急切之声。
“老仆……尽力配上一付温良药,权且试试能否延缓毒侵……京都名医荟萃,也许……”
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恍恍惚惚中有个身影走来。
她拼力睁开眼睛,却只露出一丝缝隙,透过朦胧交织的眼睫,她诧异地看到一张模糊却熟悉的面庞——
遏迄!
但是,这张面庞却奇怪地急唤她:“妟儿?妟儿!”
她连连喘息,挣扎着想要完全睁开眼睛辨认来人,胸口却涌起一个热浪直冲头顶,不再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