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可怜天下父母心，堂堂道门一品强者，都无法放下对女儿的牵挂。”

冯云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他端坐在道祖对面，将他所了解的墨台博士，向其娓娓道来。

当然，从他口中所言的墨台博士，是一个伟光正的正面形象，尽管从血魂丹一案中，他对墨台博士颇有嫌隙。

但他不想将这些阴暗的事情说出来，其一是背后说人坏话，总觉不太厚道。其二则是，道祖天尊为人族付出良多，若得得知女儿行事如此，难免会伤心吧？

确定了大体谈话方针，冯云清了清嗓子，说道：

“您的女儿，墨台安然，这三百年来，在残缺世界灵气补足，修炼体系境界缺失的情况下，生生修炼到二品境界，并且参悟宇宙星空，炼化出一片以日月地星和金木水火土为主的太虚极境。”

“她是当今天下至强者，东土的守护神，且心怀天下，博爱仁厚，为保全东土修真界，创立格物院，为各个体系的天才提供资源和庇护，令他们能茁壮成长，维持东土修真界的命脉！”

“墨台博士如您一般，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冯云随口背出这句毛爷爷在《纪念白求恩》中的句子，同时将道祖天尊和墨台博士两人都抬了一手。

这波马屁定然拍得到位。

一旁默默喝茶不敢吭声的言飞凌，听到冯云这番话，都忍不住心中鄙夷。

若非道祖在上，她真想啐这厮一口唾沫。

在她面前，对她极尽薄凉，言语尖刻，甚至还对她使出过肩摔！她，言飞凌，隐世宗门大大小小上百门派中，无数俊彦英杰对她献殷勤，她一颦一笑，就能令他们神魂颠倒，为自己刀山火海肝脑涂地！

你冯云凭什么如此对我？

本以为传闻错了，你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没想到啊，在天尊面前，你竟是这副溜须拍马的小人嘴脸！

呸，唾弃！

道祖天尊名鉴，此獠城府极深，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您千万不要被他蒙蔽！

果然，道祖端起茶盏，微微一笑：“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我自己的女儿，我还是了解的，她绝非你所述的这般光正伟岸。”

“道门修炼到至境，讲究一个太上忘情，天人合一，道门修士，修炼到三品时，都会斩去心中妄念，泯灭一部分人性，最终与天道一般薄凉无情。”

“如实说来，无需顾忌。”

道祖天尊所化的稚童，双目明亮澄澈，一眼便看穿了冯云并非说实话。

若说墨台博士是活了三百余岁的人精，拔根眉毛都是空心的，那她的父亲，开创道门修炼体系的道祖天尊，岂是易于之辈？

冯云摸了摸鼻尖，讪笑一声，说道：“您果然如墨台博士一样，慧眼如炬，晚辈这点小心思，确实瞒不过您。”

道祖天尊微微一笑。

冯云略微斟酌片刻，将墨台博士与血魂丹一案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道了出来。

包括墨台博士对生命的漠然，为了更伟大的利益，可以牺牲掉任何原则。

这些见闻，无一不让冯云觉得她似乎已经不可以再被称为‘人’，她已经失去了一部分象征着真、善、美的人性。

稚童听完，神情动容，叹息道：“果然啊，这孩子踏上了与我一样的道路。”

“太上忘情，终归无情。”

“但也只有这般绝对理智且绝情的人，才能不被感性左右，能在危机交叠中，寻到对人族最有利的选择。”

冯云望着化身稚童的道祖天尊，沉吟片刻，说道：“墨台博士的薄凉无情，我是见识到了，可在您身上，晚辈并未看出任何太上忘情的痕迹。”

“这世间，论无情者，唯有天道。人若真能做到无情，岂不与天齐？我虽修太上忘情道，但并非真能做到天道那般无情。只是取巧罢了，以一气化三清之法，一分为三，将身为人的情感，从本体剥离，附于分身之上。”

“我的本体，在那场大战中，已经陨落，现在与你们对坐的，只是一具分身而已。换言之，太上忘情的道尊已死，现在的我，是一具承载着道尊人性一面的分身。”

冯云闻言，眉头轻蹙，这一瞬，很多线索都可以串联起来。

比如，珈兰之前从气息上判断，小丫头墨台安然，与墨台博士的气息一模一样。

再比如，墨台博士为了东土修真界的传承大计，可放任十几万条人命沦为东圣教血奴。

而小安然却天真无邪，分外善良，见人总是甜甜一笑，这笑容仿佛是人间最美好的事物，能将一切仇恨消弭掉。

现在听完道祖天尊的讲述，可以大胆推测，小安然是墨台博士的分身，墨台博士将自己的人性剥离而出，承载于小安然身上。

将小安然的性格，与墨台博士合二为一，这才是真正的墨台安然。

同时，冯云又为墨台博士，以及道祖天尊，感到些许悲凉。

这父女二人，皆是为人族、为东土修真界，付出毕生心血，甚至不得不自斩己身，剥离感情，达到太上忘情的决绝境界。

这也就意味着，这世间的一切美好，皆与他们无关。

他们冷酷地身为一个守护者，如同一尊不带任何感情的机器人，趋利避害，为人族谋求福祉。

为了这一目标，他们可以牺牲一切，必要时，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然而他们父女二人，为人族做出如此牺牲，却极少有人知道。

想到这里，冯云不禁动容。

他斟满茶盏，双手捧起，高举过头，以茶代酒，郑重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晚辈敬您。”

话罢，一饮而下。

清茶苦冽，却涤荡脏腑，冯云反而灵台清明。

“好一个‘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道祖天尊微笑道：“你这句诗，反而令我有所明悟。本体消亡后，我承载了他所有的善念和软弱，这三百余年里，每天都被困在这残虐的战场中，时常反问自己，做到如此地步，值吗？”

“现在看来，是值得的。我们舍命割裂出去的小世界，还能有你们这般念着我等的后辈，那一切就不算枉然。”

“天道无情，人有情。”

“人定胜天。”

最后四个字，稚童说得铿锵有力。

他盘腿而坐，双手掐诀，双目闭合，周身青光大作，虚空中绽放出朵朵青莲，螭吻瑞兽在青莲间嬉戏游弋，发出欢愉的唧唧声。

青色的莲花，从道祖天尊身边开始，朝四面八方蔓延而去，所到之处，皆福音回响。

淡青色的光芒犹如一柄柄利剑，将亡灵与尸骸的军团绞碎，就像热水泼洒在冰雪之上，发出快速消融时的吱吱声。

稚童散发出的气势越来越强，节节拔高，一道青光自他头顶冲天而起，将夜空照亮，连那轮血月的光芒都遮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