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脑有自我保护机制,会把创伤性的回忆隐藏在最深的地方,以保证我们不至于会被往事逼到疯魔。
随着记忆中最后母亲被炸得只剩下残肢的惨状浮现在眼前,幼时早已模糊的回忆连带着那些尘封的模糊记忆的细节,就像是潮水似的涌入脑内。
弗洛伊德说,我们成年后爱上的人,都有我们父母的影子——
而记忆里的母亲,和镜中人的脸孔重合起来,几乎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人。
乌发螓首,鹅蛋脸儿,瓷白的皮肤,细长的眼睛,森森的睫毛下一双碧绿的眼睛。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这样的美人美得意大于形,甚至因为太不食人间烟火反而有点鬼气——
像是翻开发黄的纸页,蒲松龄写的化了形的白狐,也像是喜多川歌麿的美人画里,顶着漫天风雪,抬起纸伞,伞下令人忘记呼吸的容颜。
陆看着镜中人又惊又喜,许多想和她说的话都噎在喉咙口,如鲠在喉。
“……母亲。”
在他还没说出话之前,镜中人对着他微微一笑,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
耳边传来低语似飘渺的女声,一开始听不太真切,像是背景有强烈的难以辨别的杂音。镜像四周也出现了轻微的模糊和扭曲,几个不成形的灰色人脸挤在镜框附近,呼之欲出又逐渐消弭。
镜像最终还是稳定下来,而镜中人所说的东西也逐渐可以听清。
不过对方的嘴唇虽然翕动着,但说了些什么却晚一步进入脑海。
“……生与死也只是时间流动的节点,是时间流逝过程中的状态……想往前走,先往回看。”
陆看着自己曾经无力保护的母亲,心头百感交集。强烈的思念像是辛料和烈酒般直冲到鼻腔,冲得他头昏脑胀。
你和我说着这有什么意义呢?
与其和我说这么多,能不能让死去的人……能不能让你回来呢?
陆痛苦地按着太阳穴,牙关咬得紧紧的、牙龈几乎因为剧烈的疼痛被咬出血来———
可即使在这种非常不舒服的情况下,他还是记住了对方跟自己说的两句话。
生与死也只是时间流动的节点,是时间流逝过程中的状态。
想往前走,先往回看。
接下去的话语都难以辨别,像是触碰到诸神黄昏的锁的时候那种情况,不知名的语言在耳边毫无秩序地响起,根本无法辨别内容。
而随着几不可辨的低语在颅内消失,那种强烈的痛感顺着太阳穴旁的神经蔓延而下,连带着整个面部和脖颈都又胀又痛。
他本以为自己对疼痛的耐受度已经超过大部分常人了,这种剧烈的灼烧感还是让他皱起眉头,双手抱着头,微微弓起身体。
强烈的核磁风暴以他为中心辐射出去,瞬间烧焦了头顶的主电路板。
爆炸后时间的流速恢复了正常。
水声簌簌,异族公主的歌声依旧,湿发上的水滴也依旧,就仿佛刚刚的异象只是他的幻想似的。
艾丝蒂洗完了澡一看房间黑了,而镜子前的人影似乎不太对,从温泉里直接起来,连身上的水都没擦,急匆匆就往这边赶过来。
她摸黑找到他,扶着他的手臂,边急速唱诵起治疗咒文,边伸手有节奏地拍他的肩,想让他从巨大的痛苦中缓和过来。
陆弓着身子站在洗漱台前站了一会儿,直到那种强烈的痛感消失后才抬起头。
黑暗中镜子里自己的脸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一个有些阴郁,形貌和刚刚出现的母亲形象极为类似的少年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而随着他边安慰着艾丝蒂“我没事”边站直身体,脑袋一轻,鼻腔一热,两股暗红色的鼻血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似的淌下。
艾丝蒂看着他流血更慌了,眼泪立马就落下来了。她的心跳得像是急鼓似的,大珠小珠落玉盘,拿着毛巾就忙手忙脚地想伸手去帮他止住。她擦了许久擦不干,只见对方的血浸透了毛巾沾在自己手上,手都颤抖起来。
陆看着黑红的血滴落在她干干净净的手掌上,越发衬得她的手像是白玉观音似的,反而从疼痛带来的焦躁里平静了下来。
整个浴室都陷入了短暂的黑暗,独那白莹莹的玉兰还在月光下闪耀着,像是暗夜里的一束光。
陆估计自己流血和使用了某种性质类似磁场的力和异世界的母亲沟通大脑过载,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感觉到身边一个温软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浑身都在抖,像是什么受到惊吓的小动物,慌的不行的样子,心下大为感动,沉默地在黑暗里把她捞过来紧紧抱着,试着开始让她平静下来。
因为巴别塔二期的顶层供电系统和其他楼层独立,有备用的电力体系,不过需要几分钟上线,两个人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黑暗里相互依靠着。
巨大的玻璃窗外云海之上的月色格外明亮和澄澈。星光熠熠,流云悠曳。
视觉完全习惯了黑暗后,银白色的月光洒满封闭又狭小的空间,空气中飘来凉凉的白玉兰的香气。
“喂,别哭了……”
艾丝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出来了,等他宽大又温热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接下泪来才发应过来——晶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的直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她诧异自己竟会为了别人的伤如此上心,深吸了口气让呼吸平稳下来。
“我没哭啊,你看错了吧。”
她嘟嘟囔囔地说,边这么说边拿了根干净毛巾擦脸,还是把鼻涕眼泪都擦在干净的毛巾上。
艾丝蒂·图桑特是个非常矛盾的人。
出生高贵,却又是这支血统的末裔,因为星球的毁灭从小颠沛流离。
自小孤身流浪在不知多少星球上许久,学了不少的迎来送往,八面玲珑,同时骨子里却是最清高的。
……
她自以为从来都能保护好自己,不轻易喜欢上谁——
向来都只有她这个宇宙无敌美女让别人哭的份儿,哪里有自己会为了别人动心的时候——
可虽然她习惯于利用别人,真的喜欢上谁了,却控制不了自己对对方的关心。
而这样脆弱又不受控制的感情,莫名地令她感到慌乱和恐惧。
陆看着她抹着眼泪还嘴硬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
天际划过几颗流星,一颗漂亮的银色星辰带着细长的尾巴飞快地划破天空。
苍蓝的天幕上突然下起了流星雨,银针似的流星争先恐后地穿过厚厚的云层而下。
只是这样的时光转眼即逝,高级公寓的备用电路很快就上线了——
有时候爱情就是这样的,需要一些特殊事件去催化。相比两人数月的来来往往的龟速进度,这短短的几分钟的真情流露反而让他们的距离拉近了更多。
“我……我看一些人类古早的剧里,男女主人公跨过不少障碍在一起,好像最后其中总有一个会得癌症。你……你要知道如果你有癌症还是白血病的话我也会陪着你的。”
灯亮起来,艾丝蒂的心脏总算趋于平静,语气严肃地说。
“……少看点那种东西,降智。”
陆的鼻血逐渐止下来了,被她这句乌鸦嘴的话整得差点又把鼻血气出来,赶紧打断她。虽然这个年代癌症大部分可以治愈,但治疗过程还是有点痛苦而且耗时的,而且说起来毕竟相当不吉利。
镜面之前两侧的管状灯也逐渐亮起来,把两个在暗夜里心事流露的人照得清清楚楚的。
而随着灯光亮起,少年强壮的身体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痕也再也无从隐藏。
镜面再次被雾气覆盖,浓厚的白雾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同心圆的痕迹,转瞬即逝。
他想起那句“想往前走,先往回看”,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