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晋雅闯进房间的时候,我下半身已经疼到瘫软,几乎再没有半分力气。
顺手打开了卧房里的壁灯,周晋雅的瞳仁像是诡谲的鬼火,从黑暗处幽幽地蹿过来。
我挣扎着向后挪动着,只觉得四周一片孤寒:“求你,求你不要……”
夜晚起了风,透过窗纱徐徐地拂进来,吹得床边的婴儿摇篮沙沙地响着,周晋雅驻足,定定地望着那个轻晃的摇篮,摇篮里铺着柔软的棉质小毯,月光清幽,淡淡地染在上面,柔的似乎能滴出水来。
也许是想到了她曾经为北辰打掉的那个孩子,她竟然落了泪。半晌后,她缓缓抬起头,开始看着我笑:“孩子要生了呢,叶轻,你看到了吗?你的羊水破了。”
这样鬼魅的声音,仿佛是炸在心口的油星子,烫得我脏腑一阵猛缩,我痛哭着哀求:“周晋雅,我求求你,送我去医院吧,之后你想怎么都可以,但是求你,让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吧,我求求你!”
“医院?去什么医院?”周晋雅慢慢走近我,蹲下来抚上我的脸,柔声说,“对了,忘记告诉你,我上大学的时候,辅修过妇产科,我懂怎么生产的,不如……”
我心惊胆寒,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扬起手臂打落她的指:“你想怎么样!”
周晋雅着了魔似的伸出手,覆在我高耸的腹部上,感受着那里明显的震动,她忽然一笑:“不如,让我帮帮你,让我帮你把孩子生下来,你说好不好?”
“不要!”我听得心胆俱裂,拼命摇着头,一面嘶喊一面奋力推开她的手,“你别过来,周晋雅你已经完全疯了!你不要过来!”
也许是没想到我还有力气,周晋雅被我推得一个踉跄,向后跌坐在地上,她抬眸,冷冷睥着我,每一寸目光都毒厉得像是一把剜人心口的刀:“你怕什么?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的技术高超着呢,你们会母子均安的,我保证。”
这样骇人听闻的言论让我的脸色煞白如纸,我惊恐万分地看住她:“周晋雅,我求求你,求你放过我的宝宝吧,我知道你恨我,你把气都撒在我身上好不好,孩子是无辜的,他根本什么都不懂,等我生下孩子,你想怎样都好,我求求你了,让我把宝宝平安生下来吧,我求你!”
周晋雅却笑了笑,她扶起旁边的桌子站起来,之后一把捞起我的手臂,冷笑着说:“省点力气吧,待会你要使劲的地方多着呢。”
“不要……不要……”
我怕的几乎就要晕过去,正想挥开她的手,小腹中却蓦地传来一阵急痛欲裂,仿佛有什么在里面狠狠地拉拽着,撕扯着一般。
四周寒气如霜,冷得好像冰窖,头顶的灯光更是惨白得如同一张鬼脸,被这样可怕的冷意重重包裹着,我的双手软软地垂落下去,连带着惊怖的眼眸。
灯火依稀间,我仿佛看到自己的双腿已渐渐被一种猩红的色彩爬满,那样触目惊心的颜色,似乎能一直钻进我的心窝里。
痛,好痛,真的好痛,仿佛有无数刀剑在脏腑间狠狠地穿刺着,血和汗不断在体内蜿蜒,肌肤也似在刹那间寸寸割裂,连骨节都痛到僵直,我甚至能听到节节破碎的声音。
“用力……用力……”
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耳畔轻喊着,我激动地差点哭出来,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是在医院了。
但是很快,我听出这竟是周晋雅的声音,刹那间,我像樽尸体般僵住了,惊惶地想要哭喊呼救,却发觉我的喉咙冷得发冰,就跟冻结了一样,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连眼前也渐渐昏黑过去,空气中恍然有股甜腻的花香,混着猩热的血气丝丝缕缕地爬上鼻息。
“叶小姐,先生说啦,等到来年春花烂漫的时候,你们的宝宝就能出生了。”
“叶轻,我真想听孩子叫我一声爸爸……”
“我不想让孩子带着仇恨出生……”
“叶轻……”
“叶轻……叶轻……”
无数声音交织在冰凉的噩梦中,弥漫的黑雾渐渐褪散,痛苦的深渊中,我仿佛听到婴儿的啼哭,我想睁眼,却根本无力打开眼眸。
没有尽头的虚空中,一簇簇桃花烂漫在枝头,有东风拂过,卷落漫天飞花如雨。远方有人在唤着我的名字,好像是欧阳琛的声音,我顺着花雨的尽头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却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
我绝望,崩溃,失声痛哭着跌倒在地上。
欧阳琛,你在哪?你到底在哪?快来救救我,快来救救我们的孩子啊!
……
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仍是一片惨绝的漆黑,我觉得自己几乎筋骨俱断,没有半分力气。但我还是强迫自己扶着墙壁坐起来。紧接着,我下意识地伸手抚向自己的小腹,发现那里竟蓦然空瘪了下去。
宝宝,我的宝宝在哪?
刹那间,莫大的恐慌像野火般吞噬了我,我惊叫着想要站起来,却因双腿脱力而再度跌倒。膝盖摔在坚硬的地板上带来碎裂般的疼,但我都顾不上了,我挣扎着,用双手扒着地面一点点地向屋外爬动着。
强忍着身体寸寸皲裂般的剧痛,我痛哭着攀爬,好不容易才用头部撞开卧室的门,又慢慢地爬向客厅。我从来不知道两扇门之间的距离居然那样远,远到几乎能摧断我的心肝!
但是我不能放弃啊,但凡有一点点的希望,我都不能放弃!我不能让周晋雅带走我的宝宝,我不能啊!
月光森白,映在地面上,好像是谁的尸骨。我颤抖着,终于爬到院子里,半掩的院门外,却依稀传来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那么微弱,就像是一记钟,重重地敲击在我的心口。
宝宝,我的宝宝还活着!
我猛然一震,四肢百骸都似被灌满了力量,随手抓起一根枯枝,我挣扎着站起来,向着院门口踉跄而去。
好不容易冲出院门,我吃力地扶住院边的桃树,却看到天尽头处,恍然显现出一道模糊的身影。心不自禁地抽紧,仿佛被一只手狠命地抓住,我想也不想地冲过去,可是还没走几步,就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在地。
我不死心,拼了命地向前匍匐着,指尖都被粗粝的泥土划出道道鲜红的口子,但我都不在乎了,只是痛哭着嘶喊:“宝宝,我的宝宝!”
周晋雅就站在情人跃的边缘,目光还痴痴地望向怀抱里婴儿,头也不抬,月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几许诡异的黯然。
终于看到那个小小软软的家伙,我又喜又怕地掩住口,抬眸近乎哀求地看住周晋雅:“我的宝宝,把宝宝还给我!”
“嘘——”周晋雅却示意我噤声,还忍不住把婴儿抱得更紧了些,拍着他的身子左右摇晃着,仿佛是在哄他,“不要吵,他好不容易才不哭了呢,你不晓得他有多调皮。”
听她这么说,我的心都跟着化了,激动得痛哭失声:“他还活着?他还好好的对不对?”
“那是当然,我说过的,我一定会让你们母子均安的,你怎么不信任我?”周晋雅得意地转过身,还故意把孩子抱得高了一些,那婴儿的眼,就看着我骨碌碌的转着,纯净的好似天边新落的雪,“你看,你的宝宝可真可爱,是个男孩呢,你都不知道,他落地的那一刻,哭声好嘹亮。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哭了,只是看着我笑,笑得这么恬静温柔,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风的声音在耳畔呜咽得低沉,我强忍住满腔的泪意,挣扎着,一面挪动自己筋疲力尽的身体,一面一遍遍地向她哭求着:“周晋雅,你把宝宝还给我,把宝宝还给我,好不好?”
周晋雅却恍若未闻,她笑着抱紧了婴儿,又转身向着悬崖边迈了一步,声音也变得孱弱而喃喃:“你说,如果我的宝宝还活着,一定也像他一样可爱吧?”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只觉得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就快要跳脱出去:“你想做什么?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周晋雅恍然地笑着,看向脚底幽深的海面,海波沉静,如同婴儿的眼,似能洗清一切的脏污罪孽:“听说,这座山峰叫情人跃,人只要跳下去,连尸骨都找不到呢!”
终于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我浑然一惊,仿佛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在体内炸开了,我不敢想,简直不敢想,只得本能地嘶喊出来:“求你,求你不要那么残忍,他还只是一个婴儿,求你把他还给我!”
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刺痛了,周晋雅缓缓摇着头,落花在雾岚中模糊了,连带着山间的漆黑。于是她转头,凝望着遥远的天空,似是唏嘘似是感叹:“怎么会残忍呢,这个世界充满了肮脏,他跟我一去跳下去,我们就可以去天堂了。我们在天堂一起幸福地生活着,再也没有眼泪,没有嘲笑,没有痛苦和抛弃。那该多好……”
婴儿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蓦地就哇哇地哭叫起来,那声音真响亮,仿佛是尖刀辗转在我的胸腹里,把我的所有脏器都绞在一起,又狠狠地割裂开了。
我尖叫着扑过去,想要拽住周晋雅的衣服,双腿却毫不受力地跌落下来,我只得拼命伸出手,抱住周晋雅的双脚,紧紧地抱着。
惊恐,惧怕,我简直无法呼吸,却偏偏没有任何办法和力气,去阻止面前这个已然疯狂的女人。
周晋雅听到孩子的躁动,低低地垂头,近乎宠溺地亲了亲婴儿的额顶:“是不是,我的小宝宝?我们要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上,再干干净净地离开,你说好不好?”
不,不可以!
彻骨的寒冷顺着天风一点点地逆进我的身体,在血骨中寸寸滚碾着,渐渐地冻成一个巨大的冰疙瘩,坚硬而沉实地砸向心窝,一下,又一下地滚磨着,将我所剩无几的希望都碾得粉身碎骨。
我通身巨颤着攥紧周晋雅的裤脚,拼命嘶喊:“周晋雅,你疯了!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吧,你想要怎么报复我都行,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要我的命都可以,我求你不要伤害他,不要……”
“报复?”周晋雅转身看住我,一双幽深的眼里不知道是喜是怒,脚下却一步步地挪向冰冷的虚空,“我想,我已经找到报复你的最好办法了,叶轻。”
我死命地摇头,声音也跟着摇晃起来:“不,周晋雅,你不能这么残忍……”
“宝宝,宝宝乖,不要哭,乖乖地闭上眼睛,跟我一起飞吧。”周晋雅捂着婴儿纯亮的眼瞳,紧跟着一起阖上双眸,像俯瞰的大鸟般弯腰跳下了万丈深渊!
“不要——”
我猛然站起来,拼尽全身的力气冲向悬崖边,可是我伸出的手,却只抓到了周晋雅的一寸衣角。
“哗啦——”
裂帛的声音,那么刺耳,像千万发尖啸的针,一齐刺向我的心窝。
怔然地僵立在悬崖边,我眼睁睁地看着宝宝随着周晋雅一同坠落下去。夜里的风是那样凛冽,吹起崖边簇簇的桃花,一朵朵花瓣就像是死了的蝴蝶,毫无生气地坠落在我沾满鲜血的衣服上。
我的孩子,那个我怀胎十个月,拼死生下的孩子,那个我期盼了无数日日夜夜,承载着我所有爱和期盼的孩子,就这样,倏然之间就没有了!
前一秒我还能听到他的哭声,看到他的笑脸,他的眼泪是那样清亮好像山间的白露,他的笑容是那样纯真,就像春光里的鸟儿在轻啼。
可是如今,他的哭声,他的笑声,他所带来的所有美好和希望,通通都覆灭了!彻底覆灭了!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如此残忍!
心痛到没有知觉,我站在那里,整个人如冻结的冰霜般站在那里,忽然间,脚下一软,重重地跌倒下去,犹如跌入千刀万刃的人间地狱。
……
再次醒来是一个日光苍白的午后。
我睁开眼皮,近乎茫然地打量着四周同样苍白的墙壁。这大概是一间病房的样子,头顶挂着一个吊瓶。微微垂眸,我看到输液管正插在右手背上,心也跟着死命地一缩。
宝宝,我的宝宝!
左手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小腹,我愕然地发觉,那里已然扁平下来。不,怎么可能是扁平的?那里明明孕育着我最珍爱的宝贝,怎么可能会什么都没有了?
“孩子?孩子呢?”我惶恐地喃喃,头一阵阵地发晕,胃里也在无助地痉挛。
有人紧握住我的手,声音低沉却闪躲:“叶轻,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霍然回头,映入眼帘的却是易北辰略生青荏的面孔,他的神情为什么那样凝重,看向我的目光也满溢着同情和悲伤。心脏在胸腔里猛然地抽搐了一下,我惊慌地转眸,发现朱明翠也在一旁坐着,就连她的表情也似沉浸在一种深深地哀伤中。
“听说,这座山峰叫情人跃,人要是跳下去,连尸骨都找不到呢!”
“宝宝,宝宝乖,不要哭,闭上眼睛跟我一起飞吧——”
嗅着空气中肆意弥漫的血腥味道,我忽然直挺挺地坐起来,只不过刹那间,浑身的血液都呼啸起来。
原来不是梦!原来那恐怖绝望的一切统统都不是梦!
易北辰拉起我的手一遍遍地叫我:“叶轻,叶轻你说句话,你别这样干坐着吓人啊!”
蜷缩在掌心中的手指渐渐变得僵直,甚至毫无知觉地颤抖,我死死咬住下唇,满心满肺的伤痛却逼得我终于崩溃。
孩子没有了,我最珍爱的宝贝没有了!不,这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我紧紧攥着易北辰的手,喉头间仿佛正燃着一把灼烈的火,把我的所有声息都燃尽了,我好想哭,好想尖叫,却只能从上下战栗的唇齿间发出嘶哑的破碎声响:“妈妈……”
易北辰从背后抱住我冷战连连的身子,想借此给我一点点温暖:“叶轻,叶轻,你振作一点……”
眼泪不断地飞落而下,我抓紧易北辰的手臂,几乎连指甲都嵌进去了,五脏六腑都似被狠狠地挤压着,我拼命地想吐,头部却衍生出一种近乎死亡的晕眩。
渐渐地,我眼前模糊了,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吸气,肺里却仿佛空掉了一般,连带着我的心。惊恐、悲恸、手足无措,我浑身都瘫软了,只是喑哑地哭叫着:“妈妈,妈妈……”
朱明翠瞧见我这个样子,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忍不住背过身擦了擦眼泪,又急忙坐过来,从易北辰的怀中揽过我,将我紧紧地抱进自己的怀中:“孩子,想哭就哭吧,千万别憋坏了身子。”
积压多时的情绪终于有了突破的出口,我软进朱明翠的拥抱里,刹那间哭得声堵气噎:“妈妈,我快不能呼吸了,妈妈……”
朱明翠抱紧我,似是想给我传递些温暖的力量。可是我的身子却抖得跟筛糠似的,心跳越来越快,从牙齿到脚趾,都在不停的战栗,五脏六腑也跟着剧烈地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