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朝天明,石老三在仓库中昏昏沉沉地睡着懒觉时,道成寺的后院里,陈长祁已摆开了架势,练起了拳路。
拳风卷起阵阵沙尘,起起落落,徘徊不定。
一套拳法落定,陈长祁看着这片萧条的院子,忽觉有些落寞,不觉叹了口气。
随着这一声叹息散去,他身边却传来了一个孩童撒娇似的咿呀声。陈长祁望去,却是江月容怀里的孩子忽有些躁动了起来。孩子看见陈长祁目光扫过,便学着刚才陈长祁的样子,手脚笨拙地打起了拳路,口中有节奏地喊着“嘿”“哈”的拍子。
这孩子的意思,是叫陈长祁不要停下来,他还要看——每次陈长祁练拳时,看得最入神的便是这小家伙了。
陈长祁被这孩子童稚的动作逗笑了,缓缓把脸探过去道:“小孩,想学我这拳法么?”
孩子还未答话,江月容却急忙将孩子抱往身侧,歉疚地对陈长祁道:“我家孩儿,不学功夫的……”
陈长祁愣了愣,一时有些诧异。他看到,那孩子在母亲怀里挣扎着,似乎对江月容的强硬有些不满。江月容的脸上,却透着隐隐的紧张不安,刻意回避着陈长祁的眼神。
“姑娘误会了……”陈长祁苦笑道,“我陈家形意拳传内不传外,本也不能真教他。何况,等这小家伙长大了,能练拳脚了,我怕是早入土了……”
说着,陈长祁脸上露出了一丝惆怅。他回过身去,继续演练起了那套拳法,却不理会江月容母子的眼神。
“陈师傅……”江月容自觉有些莽撞,有些歉疚地低下了头,“这拳若是传内不传外,我们坐在这里观看,似也犯了忌讳吧……”
“你们看了,是你们看去的,不是我传授的。”陈长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好似个老顽童一般,“姑娘你若天资聪慧,光凭眼睛看就能学会我这套拳,那我想防也防不住啊……”
他总觉得,从这女人平日里的身法看,应当是是懂武艺的——只是这猜测是真是假,却无从知晓。
江月容忽然想到,陈长祁故意在这后院里打了三天拳,莫非就是为了把这陈家形意拳演练给她看?他内心里,或许是希望有人能把他这套拳法偷学过去的……
“姑娘,你不让这孩儿习武,有什么缘故么?”陈长祁忽然问道。
江月容低垂眉眼,叹息了一声道:“习武有什么好的,空惹来许多江湖仇怨,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听到这里,陈长祁却停了下来。他从这番言语中,听到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姑娘,你经历过什么江湖仇怨么?”他轻声问道。
江月容抚着孩子的额头,沉吟了片刻,微微眼睛望向了后院里那三块墓碑道:“土里埋着的这三个,都是江湖人。他们各有高强本领,本是一方豪强,却都因江湖事而死。这孩子的父亲一家,本是与世无争的好人家,却也都死在江湖人刀下。若这孩子也习了武,入了江湖,怕不是要步他们后尘?我不要他做什么豪杰侠客,只愿这孩子远离开江湖纷争,平安过完这辈子便好。”
说罢,她却感到心里一阵酸楚——其实这孩子所见的刀光剑影,都是她带来的。如今说起这些话,她却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
陈长祁却摇了摇头,坚定道:“姑娘,你眼界太窄了。”
江月容一愣,抬头望去,见陈长祁背过了双手,须发在凉风中飘舞,似个仙翁一般。
“江湖人,固然需要习武;但习武,不一定就要做江湖人。”陈长祁缓缓道,“譬如我们这些拳师,习武是为强身健体,不为厮杀;练功只练拳脚功夫,不碰刀兵。”
“话虽如此,却未必真的人人如此……”江月容道,“武艺练到了深处,纵你不想入江湖,江湖也会来寻你……”
这些事,江月容从小到大经历了太多,早就麻木了。
“姑娘,你不懂江湖。”陈长祁微笑道。
江月容眉眼一挑,轻声道:“愿听陈师傅指教……”
“你当知道,江湖是江湖,拳师是拳师。这两路人,走的不是一条道。”陈长祁滔滔不绝地说道,“江湖人,执刀剑枪兵,行杀人之事,寻常王法管不住他们,他们也能管寻常王法管不了的人。他们以武犯禁,让江湖大过了王法,故需要江湖人自己定一套规矩来管,别人管不了他们。拳师却不同,我们虽习武艺,却不犯禁,任拳法再高,高不过王法,故一切恩怨自有王法裁定。江湖上出了恶人,江湖人不会去报官,而是各自提一把刀剑,喊一声‘人人得而诛之’,凭本领去做裁断。可拳师若有仇敌,一不可杀人,二不可聚众,三不可滥用私刑,至多凭本领把对手打一顿,出口恶气,再绑去官府而已。做江湖人,刀口舔血,生死自是常态。可做拳师,追求的是格斗技击的极致,断不致闹出人命来。姑娘,你若怕这孩儿入了江湖,便让他做拳师好了,内有武艺防身,外有王法庇护,不是正遂了你心意么?”
这一番话,却说得江月容呆了许久,无话反驳。她一直以为,是武艺让她进了江湖,却原来也有不入江湖的武人……
“陈师傅这话说得虽不错,只是……”江月容低声说了一半,却忽然收住了嗓子,把后半句话憋在了心里。
她本想说的是,似陈师傅这般拳师,最后不也沦落至此了么……
陈长祁也不等着江月容的答话,似乎他说得尽兴了,不知何时已忘记了自己为何要说起这些话来。他望着那三块墓碑,忽然低沉下嗓音道:“这三位江湖人,虽把命赔在了江湖上,却也算是死得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