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武昌城边一户农家女,过得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称得上自在快活。我是家中幼女,受爹娘疼爱,不曾吃过什么苦,也不曾见过什么恶。我本以为,这一生都会这般平凡地过下去,普普通通,倒也没什么不好。
“但有一日,我与伙伴在溪边浣衣时,遇到了城中豪族张家的二少爷。那少爷看中了我的容貌,便遣些霸道的家丁把我绑入了府中,侮辱了我的身子。我爹娘却张家府外哭喊,知府大人又去张家斡旋,才终于让那二少爷把我放了出来。
“我本以为逃出了虎口,日子便能回到平常。却不料,村子里的人知道我被污了身子,便都躲着我,说我是荡妇。连我爹娘都不再宠爱我,生气时便骂我为家中招来了秽气。我恨那张家二少爷,可我又能如何?他是豪族少爷,我不过是个农家女子……
“几日后,我不堪羞辱,便寻了一口枯井,只愿这一点方圆,了结我这无用的恨意。但就在我要跳下去时,一个大侠路过,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哭着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那大侠。大侠说,让我离开这村子,寻一个僻静的地方,独自生活——我的仇,我的恨,他来替我承担。
“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侠士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只是顺着他给我指的路,便来到了这座尼姑庵中。我在这里出家为尼,舍弃了过去的名字,也舍弃了过去的生活。我在等着有一天,那大侠会回到这尼姑庵中,再来看看我……
“后来,我听说,张家二少爷死了。杀他的人,用的是一柄很长的剑——那日救我的大侠,用的兵器便是长剑。
“我知道是大侠帮我报了仇,我知道他报过了仇一定会来这尼姑庵中看我,我期待着能亲口告诉他我有多么感激……可是,几日后,我听说那大侠死在了一片竹林里——他的名字,叫楚云飞。”
女尼说到这里,拭去了两颊的泪痕,缓缓抬头,看向了江月容。
江月容的眼神,有些迷离。她感觉到阵阵眩晕,滚滚向她的眉间袭来。
她的手微微一松,将手中空空的汤碗落到了床上。
“你说起楚大侠的事时,你可知道我如何心如刀绞?”女尼的声音,隐隐颤抖了起来,“我这时才明白,天意要我守在这庵中,就是为了今日,等你出现,让我报仇!”
“报仇……”江月容的意识恍惚着,口中喃喃念道。
但女尼说完这咬牙切齿的一句,声音却忽然软了下来。
“我本以为,你杀了楚大侠,我杀你当不会有半点犹豫。”她的双肩,微微抽泣着,“可偏偏你让我听完了你所有的故事,我又觉得你分明也是个苦命人。你所受的苦,你心里的恨,一点也不比我少。我虽同情你,但你是我的仇人,我不得不杀你。我虽杀你,却不知我做得对不对,你究竟该不该杀……”
女尼声音中的隐隐起伏,终于化作了一阵哭腔,模糊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直至泣不成声。
江月容却轻轻笑了。
“你下了毒?”她问道。
女尼咬着双唇,点了点头。
“武昌城中一家药铺,新进了一批奇药,说是叫麻沸散。”女尼压抑着心底的忐忑,颤抖着说道,“掌柜说,这药若一次吃多了,便能杀人。我在你刚才那碗姜汤里,倒去了半瓶。”
“是么……”江月容忽觉一阵讽刺,让她止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分明是临死之时,江月容却笑了。
“你为什么笑?”女尼茫然问道,“我杀了你,你不恨我吗!”
江月容摇了摇头:“杀我的人,不是你,是楚云飞。”
女尼茫然。
江月容的耳畔,忽响起了四年前竹林深处,楚云飞死前为她下的毒咒——
“我咒你。
“我咒你所爱之人都死于非命。
“我咒你所亲之人都互相残杀。
“我咒你被天下所弃,无一人可信。
“我咒你被恶鬼缠身,无一日安宁。
“我咒这世间,再无有罪之人回头之路。
“我咒这天下,再无刀剑之人容身之地。”
楚云飞,你好厉害。你的每一句话,都应验了。
“我欠他的,也该还他了。”江月容只是无力地说着,轻轻靠在了床边,望向了身边的孩儿。
“师傅……”她忽然又轻声唤道,“若你真怜我是个苦命人,我死前有两件事求你,你能帮我么?”
女尼噙着眼泪,压抑着喉中的呜咽,点了点头。
“第一件,是这孩子……”江月容抚了抚孩儿熟睡的面容,“你的仇人是我,与这孩儿无关。我死之后,求你将这孩儿养大,但莫让他学功夫。等他明白事理了,就告诉他,他父亲是谁;但不要让他知道,他母亲是谁。”
女尼望着那乖巧的孩儿,眉间凝了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江月容笑了笑,又从腰间抽出了一柄伤痕累累的宝刀,放在了床前。
宝刀寒气四溢,纵是刃口已损毁多处,仍不伤那份凌厉的杀气。
“第二件,是求你在我睡去之后,用这柄刀杀我。”江月容浅笑着道,“曾有人对我说过,刀剑之人,必死于刀剑之下。我毕竟是杀孽深重的人,自当承受我该受的一切。”
女尼战栗着接过那柄短刀,坚定地望向江月容。
“我答应你。”她啜泣着答道。
江月容的脸上,浮出了一抹微笑。
“谢谢你。”她轻轻说着,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
武昌城中,府衙里军马往来,一片热闹,似有着一番盛大的调度,打破了庭院里经年的沉寂。
武昌城东,一个和尚和一个头陀编起了草棚,有说有笑,修葺着一座破败的庙宇。
陕西一座庄园里,一个独臂人抱着孩儿,与妻子依偎在院落中,望着旭日东升。
宁波城中,一座镖局打理了最后一捆行囊,镖头父子挥别了这座老宅,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长江边一处不知名的渔村前,一个年轻人忽然从同行的大叔身边跑开,拦住了一个小姑娘的去路。
“是你!”那年轻人惊喜地唤道,“你还认得我吗?我们在武昌城里见过!当时你摔倒了,是我去扶你起来的!”
小姑娘像是认得这人,又像是不大认得,正茫然间,身后传来了长辈关切的呼喊:“芸娘,到了江边小心些,别又掉下去啦!”
天地间一座小小的尼姑庵中,传出了小童稚嫩的唤声。
一位女尼,抱起这孩子,与他一起望向了天际。
雨后清晨,浓云散去,云间架起了一片彩虹,似指引着地上的迷途人儿,去往苍天。
那小孩在窗前兴奋地对彩虹挥舞着小手,像是在那虹桥间,望见了亲切的面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