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人在两丈外,双眸凝泪望着他,仿佛在他怀里再多停留一刻,再离他近一点,她所有的清醒与理智都会瓦解。
“三年后,我若不死,就去找你;你若未娶,生死相随。”
大雨里,金雁尘身躯骤然一僵。
常千佛怔了有顷,缓缓地,眼底有泪,盈然泛开。
大悲与大喜,来时骤,悟时迟,总乱心池。
他曾与她在茫茫烟雨里相逢,他红了脸,眉目生窘,情意难掩,她只撑着伞缓缓走开,冷淡而疏离;姑苏桥头,他问她在金雁尘身边可快乐,她说她从未想过背叛;酬四方的牡丹花苑外,她笑着跟他说:再见了,常千佛,他知道她心里想的是再也不会见了;清水河畔,她说此去无期,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早点遇到你……
她活得如此清醒而冷静,走得如此坚定而决绝。
他一直追着她的步伐,他坚信总有一天会追上,却不知是哪一天。
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猝不及防,仿佛太早,又仿佛太迟。
两人的目光胶在一起,除了彼此,眼中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穆典可笑了。常千佛自认识她以来,从未见她如此笑过,是真开怀,是快乐从心里流到了眼睛里。
她转身走进天地间茫茫的大雨里。
***
风雨那么大,她那么单薄。可她的背影那么坚决,像一把孤直的剑。
她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子的?
金雁尘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从前的那个小女孩娇娇软软的,怕很多东西。
她怕黑,怕冷,怕蚯蚓和毛毛虫。
她最不喜欢下雨天,总怕鞋袜被打湿。
她趴在他的后背上,两条嫩藕般的手臂环着他的脖子,摇摇不稳地举着一把大雨伞。绣着碎碗碗花的小绣鞋在空中晃悠晃悠,偶尔挑起去接伞缘的雨水,被他一巴掌拍落,她便咯咯地笑,笑声清脆如银铃。
“我吓你的。”她抻长了脖子,凑到他的脸颊边,讨好地问:“六表哥,你累不累呀?”
“不累。”
“我很重的。”
“哎呀,骨头要断了——断了!抓紧了抓紧了,要掉下来了——”
她在他背上笑得东倒西歪。
“六表哥,我真希望自己永远不长大,这样你就可以一直背我,一直对我这么好了。”
“傻妮。你长大了我也会对你好,一辈子都对你好。”他扭头,促狭地对她笑:“女子长大嫁了郎君,可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噢……”她忽然害羞起来,缩着脖子,小小地红了脸:“一辈子啊……”
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们会在一起一辈子,他会一辈子对她好,把她宠成掌心的宝。
能有什么,会把他们分开呢?
直到那一天到来。
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下着暴雨的晚上。狂暴的怒雷似乎想把天轰塌了。
乔雨泽手握藤条,一下比一下更狠地抽在他的后背上,声音哭得嘶哑,凄厉而顽强地从嗓子里迸出来:“你说不说?说不说!你还是不是我儿子?你还是不是姓金?”
溅起的血滴污了她的脸,她忽然扔掉荆条,跪在他的面前。
他失声痛哭:“我发誓!我发誓我这辈子,绝不会娶小四儿为妻!”
他满身大红的喜服,站在铺了红毡的礼台上。万里晴空湛蓝如洗,白云丝丝绺绺挂在天边,一如心间扯裂的密密麻麻的伤口。
他看见她穿着一身染血的衣,执剑归来,安安静静地站在角门后,不哭也不闹,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乖巧。
只是眼神是空的,冷寂的,如同燃烧尽了的、一把没有温度的余烬。
你若未娶,我便生死相随。
终究,他还是娶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