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巨棺,铺满了灰绿色的眉茶,开棺一股茶香冲出。
穆典可散发素衣躺在棺椁里,额上一瓣落梅,淡红似无,颊上肌肤柔腻生辉,面目犹生。
穆子衿探出手去,瘦硬一指,在穆典可鼻下久久停留,终徐缓收回。棺中人儿确然没了呼吸。
穆子衿解下背上古琴,傍车竖着,弓下瘦硬的腰身,将穆典可从巨棺里抱了出来。
这是他的妹妹小四儿。
纵然隔了十年未见,她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了窈窕少女,长变了模样,他还是认得她。现在她死了,他要带她回家去,不能让她一个人,无名无姓,无碑无墓,孤零零地埋没在异乡。
“姑娘生前同徐长老说过,希望能葬在姑苏,那是她遇见常公子的地方。”霍岸往前一步说道。
“她应该和她的母亲在一起。”穆子衿说了第一句话。
他的嗓音,一如他这个人,寡淡的,硬硬的,没有情绪,“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真心对她。”
若是真心,又怎么会放任她去死。既然连她的生死都不在乎,又怎么会知道她心里的愿望,知她究竟想去哪里。
终归,她为了那两个不值得的男人,宁愿委屈了自己,连家都不敢回。
穆子衿把穆典可背在身后,弯腰拾起脚下古琴,越过车队往前走去。
霍岸握枪紧跟上去。
他的两腿和手臂上都是伤,力道过重,创进了骨,走起来一瘸一拐。
穆子衿也没好到哪里去,蓝衣上尽是斑斑血迹。但他走得很平稳,肩背挺直,就像拿尺子靠上去一般。即使背了一个人在身上,也丝毫不妨碍他如松的姿态。
就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跟事,能让他弯下骄傲的脊梁骨。
“上君。”云啸义迟疑地唤了一声。
经过一场旷久的恶战,双方已然是两败俱伤,再打下去也无益。毕竟穆子衿是穆典可的亲兄长,没有恶意。但就这样放手让他把人劫走,似乎也不太好。
“禀报徐长老吧。”霍岸回头顺着车队扫了一眼,沉着嗓音带着不容辩驳的语气:“这些人全都拘起来,消息不能外泄。我护送姑娘的灵体去洛阳。”
葬在姑苏是徐攸南说的,未必是穆典可的愿望。
他知道,穆典可一直也想回到洛阳去。
那是一年秋天,他跟随穆典可入关去执行一项刺杀任务。任务很艰巨,九死生还,回去路上,人疲马乏,在一片白桦树林里歇脚。
其时深秋,衰黄枯叶在脚下铺了厚厚一层。穆典可抱膝坐在树下,看着空中落叶很久,说:“多好啊,叶落归根。我们连根都没有。”
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穆典可很少跟他说与任务无关的话。她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态,每一个字的停顿,包括当时落叶金黄、秋风卷动她发丝的情形,他都深深地记到了心里。
一直记到了今天。
穆子衿伤得不轻,背了一个人,一张琴,走得并不快。霍岸保持着不疾也不徐的步伐紧跟着。
穆子衿走,他便走;穆子衿停,他也停;始终缀在他身后百步左右。
穆子衿显然沉默寡言习惯的,他不喜欢霍岸的追踪,但他还要留存体力把穆典可送回洛阳去,不想跟霍岸没完没了地打下去,更不愿意动口舌,只好沉默地赶路
一路上他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他在路边买了一大包干馍馍,饿了就吃馍,渴了在溪边鞠水喝。
餐风宿露,一身风尘。
但是他将穆典可照顾得很好,给她洗脸,梳头发,掸衣服上的灰,耐心而仔细,就好像她仍然活着一样。
两天过去了,穆典可依旧没有呼吸和脉搏,但她的肢体始终是柔软的,并没有像其他死去多时的人一样硬掉。也没有尸臭,只有残留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