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六,洛阳初雪。
穆典可捧着新煮好的茶汤,凭窗望去,远山染了一抹晶莹色,一半苍黛一半白,折射虹霓,好似初春雪未融的景象。
她从前很不喜欢下雪天。
金家灭门的那个冬天,铺天盖地的鹅毛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好像要把整个人世间活埋;漠北的冬天冷透骨,一望无际的苍黄覆上一望无际的白,茫茫没有一丝生机;江南的雪温柔,绵绵刷着低檐白墙,仿若不尽的哀愁……
许是常家堡的山色怡人,这几年看雨看雪,倒没了从前那种胸中塞湿棉的窒闷感,雨天有雨天的诗情画意,雪有雪的晴明。
“还是娘家住着舒服。”常怀瑜吹了口茶烟,轻晃着盏中汤色亮堂的苏红——红茶养阳,能驱寒,最适宜这时节饮用。
“每回见山,我就会想起你说的那几句:‘平山宜月,高山宜雪’,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常怀瑜眯眼瞅着簇连群山上的落雪,惬意地喟叹一声,“常家堡的山,真的是百看不厌。”
穆典可柔柔地笑,低头呷了口热茶,醇香满齿颊,“说起来,都有五年了。记得当时是和三姑姑去清涟园折梅,还带着居彦,居彦才两个月大。”
常怀瑜唇边笑意滞了一下。
她不知道穆典可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居彦。
五年前的冬天,常怀璇还没有和父亲和解,偏执下差点要了居彦的命。而自己身为怀璇的亲姐姐,再恼恨她,第一念头还是想护住她。也因此与穆典可有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冲突,关乎生死。
“前几天,居彦跟我睡,说他最近有了一个很大的烦恼:既想快点长大,又不想长大。”
穆典可想起儿子苦恼的模样,不自觉地蹙了下眉心,“长大了,太爷爷就老了;可是他又想早点学成医术,把小姑奶奶的手臂治好。他还担心,太爷爷和父亲都治不了的病,自己究竟能不能办到。”
常怀璇怔了一下,鼻子禁不住有酸意。
“这孩子,真是太懂事,太善良……让人心疼。”
常怀璇的左臂,是被常纪海亲手废掉的,无知无觉五年了。并不是不能治。但就是常怀璇本人,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治。默认是对她当年扎了居彦那几针的惩罚。
常千佛有三个儿子,常怀璇独宠居彦,对他照顾得最为悉心,也是心中有愧的缘故。
穆典可垂下眼睫,不是很想回忆当年的事,“小姑姑在醍醐山上舂米第三年,我与她的恩怨就两清了。但是我不能代替居彦原谅。”
她笑了一下,“但是,居彦原谅了。”
常怀瑜想忍却没忍住,终在小辈面前失了态。
“我啊,以前总是想不明白。”她背转过去,抬指抹去泪星,“老爷子一辈子救死扶伤,为何竟子女缘薄至此,要在晚年伤这许多心,原来福报在后头——常家堡有你这样的媳妇,真是福气。”
穆典可浅笑,“是太爷爷教得好。”
“想来想去,还是姑姑出面劝说最合适。”穆典可沉吟道,“老爷子年纪大了,顾虑也多,我提了一回,没答应。”
“老爷子看重你。”常怀瑜道,“还是怕寒了你的心。”
穆典可点头,“所以还得请三姑姑帮忙想个法子,打消爷爷这重顾虑。最不可伤,稚子之心。”
常怀瑜笑了,“有你这句话,我看,也不用想什么法子。老头再犟,还不是要听长曾孙的。”
常居彦带着两个弟弟在雪地里堆狮子,看见母亲下楼,连忙迎了上来,一双宝石眼亮晶晶的,充满期待,“三姑奶奶答应给小姑奶奶求情了吗?”
穆典可笑着点头。
常居彦欢呼一声,连蹦带跳,叫道,“太好了!”
下一刻身子就腾了空,被母亲抱起,照脸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大口。
“娘,我都五岁了。”他别别扭扭说道,“再说,我很重的。”
“五岁就不是娘的孩子啦?”穆典可笑嗔道,顺势做了个掂重的动作,“嗯,是重了点。得趁现在抱得动,赶紧多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