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唱的是《牡丹亭》,正是《惊梦》那一折。那几处教坊司的胡同,戏子娼门总一家,那些个出名儿戏啊曲子啊,云翠也是会唱些的。况且教坊司出来的女乐,原都是正经官家小姐出身的,旁的词儿写的不好的,只怕是不乐意上口。
云翠做娘的时候也是年纪轻轻的,不会怎么哄孩子,也不会怎么讲故事,余知葳幼时,云翠哄她睡觉的时候,总是唱戏唱曲子。
而她最喜欢的也是《牡丹亭》,云翠总唱,翻来覆去地唱,像是在唱着自己的青春韶华。余知葳甚至听到都学会了,如今一开口,唱出来的还是这些。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余知葳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句子唱得唱的七零八落,断断续续,却还是抽着鼻子接着往下唱。幼时听戏,权当是听个有趣。此时自己唱出来,才觉得戏中一字一句都是暗含着如今的境遇。
茜衫裙,八宝簪,都不过是身外之物,是她见了余靖宁之后才硬扮出的女儿样子。旧物令人感怀之处不在于旧,而在于与这些物什究竟和故人一起经过了甚么故事。她认识余靖宁不足两年,却像是过完了她这辈子所有的精彩,诸天神魔见过,人间百态也见过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京城世子府的小园子中,种着春海棠,今年从辽东回京的时候,早就错过花期了。那今后还会有那么一个春日,有一院子的海棠等着她的生辰吗?她唤作知葳,是他起的名字,而今后所有的春日尚好,都要埋在这样冷冰冰的诏狱之中。
连一地残红都瞧不见了。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余知葳唱得忘情,倒也不哭了,听着反而字正腔圆起来。余靖宁大概是听着这声音熟悉,觉得安心,不再翻来覆去,像是睡安慰了一般,连胸口的起伏都不像先前那般看着令人揪心了。
余知葳想着,她再唱两句,等把余靖宁彻底安抚住了,她就接着挖——这已经算是歇了好半天了。
想必,余知葳倒了一口气,接着起唇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成对儿莺燕啊。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正唱着,她忽然觉得身后有响动,甚至不等最后一个字出口,人就动了、
余知葳猛地起身,几乎是头也没有回,手上镣铐的铁链咣啷一声被甩得飞了起来,朝着那声音砸了个过去,又快又狠。
这样粗的铁链要是这么使劲儿砸在人头上,那只怕是要砸个头破血流。
“余姑娘!”那人忽然出了声,余知葳分辨了出来,像是两个狱卒中的高个儿。
她猝然收了手,险些把自己给砸着,转过脸来,眼神冷淡:“收了钱还不办事儿,不合规矩罢?”
那高个儿的苦笑了两下,整张脸就成了一从开了花的蟹爪菊,到处都是褶子:“姑娘别误会,他是阉党的人,我可不是。”
那高个子一边叹气,一边打开了余知葳和余靖宁牢房的门,朝着余靖宁那方,对着余知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人微言轻,只能做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