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览闭上眼睛,轻声道,“天亮便是除夕了,让邵之剑过节去吧,别折腾他了。”停了一停又道,“你也……回去过节吧。”
杨眉自去铜盆中倾了冷水,绞了凉帕子过来,折好了给他覆在额上,小声道,“你病成这样,我还怎么过节?让我与你一处吧。”想了想又忍不住腆了脸撒娇道,“阿览,我还从未与你一块儿过新年呐,这是……头一回……”
谢览被额上冷意激得一个哆嗦,神志便略略清醒了些,心中一个声音不住叫他不要再与她纠缠,然而那嘴巴却全然不听使唤,脱口便道,“阿眉……我其实……累得很……”
杨眉被他这么一句话说得心中怜意顿生,便将脸凑了过去,贴在他耳边道,“累了便歇一歇吧,我在这儿陪你
。”
谢览适应了额上凉意,感觉热意上涌,意识又渐渐模糊起来,茫茫然道,“阿娘死了,被宇文常杀了……我当日便不该纵容宇文常暗自蓄兵,本以为能让他与拓跋揽胜斗个两败俱伤……如今却害得阿娘送了性命……”
杨眉心中一动,此时方明白宇文常能够悄悄坐大,竟是谢览在北地时的手笔……只是天意弄人,如今倒叫贵妃死在宇文常手中,这叫谢览怎么接受?
谢览茫茫然盯着房顶,眼角慢慢地滚出一颗泪来,杨眉看得心如刀绞,便伸手把那微凉的泪珠拭了,勉强劝慰道,“人总有一死,夫人活着的时候是快活的,那便好了。”
“她活着也并不快活……”谢览木然道,“当日拓跋揽胜杀了我父,她为了我,委身拓跋揽胜……虽是我亲娘,却不能在人前相认,我每日里跪拜的那一个牌位,不过是我父一个妾室。自我晓事之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杀拓跋揽胜,报父仇,带她南归……如今万事皆备,拓跋揽胜虽未死,却江山不保,生不如死……谁曾想阿娘竟然宁肯追随拓跋揽胜破国,也不愿与我……”
他说到此处气息又急促起来,胸脯起伏得厉害,杨眉忙把那只不住发抖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又腾了一只手去抚他胸前,劝慰道,“未必是夫人自愿去北地……许是拓跋揽胜强迫贵妃……”
谢览喘了口气,轻轻摇头,“她北渡黄河之时我已经追上她了,却无论我怎样苦苦哀求,她却仍是执意往燕京……”谢览偏转脸看了杨眉一眼,眼神空寂,“她不愿与我一起走,便与你一样。”
杨眉被他说得一个怔愣,急忙辩解,“绝不一样。”
谢览只木然一笑,却也不与她争辩。
杨眉一时尴尬,摸他额上帕子已经变得热了,便取了下来,重新去浸了冷水,折回来与他放在额上。
谢览只茫茫然看着屋顶,对身边事全无所觉的模样。杨眉便抓了他那滚热的手在榻前默默陪着。倒是听他这么断断续续说着,却也渐渐把这些往事串连起来……贵妃当日为了亲子的安全,被迫委身拓跋揽胜。然而这许多年过去,贵妃心境只怕早已不似当初,毕竟拓跋揽胜待贵妃怎样只需看谢览当日在燕京城内权势便能略知一二,一个皇帝把贵妃前夫之子都视同己出,对贵妃之心可想而知……时日久了,大约连贵妃自己也未必能说得明白,她对拓跋揽胜,究竟是憎恨多一些,还是爱怜多一些……
答案现如今摆在面前——到了图穷匕首见的时候,贵妃随谢览南归成全儿子的一片心意,然而遵从本心她仍是甘愿与拓跋揽胜一同赴死。
谢览自己应该也多少知道点儿贵妃对拓跋揽胜感情的变化,只是不能理智面对而已……否则他在离开燕京之时,绝不会暗自吩咐高进准备迷药。
杨眉见谢览眼皮渐渐沉重,忙去倒了一碗水过来,向他道,“阿览,你喝些水吧。”谢览并未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却任由她扶他起来,饮完了一碗水。杨眉给他拭了唇边水渍,见他满脸倦意,便道,“你且睡一会儿。”
谢览依在杨眉怀中,只觉那怀抱温软柔和,孤零零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竟像是有了安然的依靠,身上那热度又涌了上来,他渐渐感觉神智模糊,便颓然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再不愿动弹,只抬了一只手,环了她的腰,将面颊埋在那怀抱深处,渐渐昏沉睡去。
杨眉几分愕然,低头见他伏在她腿上时神色安宁,便也不去挪动,只把夹被拉了高了些,密密给他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