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帝二十三年,宣武侯顾建成上书,自愿率军与漠北一战,朝野震动。
年已古稀的文惠帝注视着朝堂上的顾建成,混浊的老眼里满是这个清瘦的身影。他想拒绝的,但是耳畔却不停不息的环绕着顾建成铿锵有力的话语。
“犯我大齐者,虽远必诛。”
这是他曾经有过,但现在却不复拥有的豪情。皇帝很想问问将军,为什么?可是他问不出来。
文惠帝坐在龙椅上,满朝文武匍匐在他的脚下。但他从未如此觉得自己只是一粒尘埃。
他可是君啊!
“犯我大齐者,虽远必诛。好好好,好啊!”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嘶哑的喉咙吐出的话音在寂静的朝堂上像一把划过地面的刀子,尖锐刺耳。
太子在他身边惶恐地开口:“父皇……”
虽然还未与顾清河成婚,但这份婚事却早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顾建成迟早是他的岳父。朝堂中早有文惠帝与顾建成不和的传闻。尽管文惠帝想用数不尽的赏赐来攻破大齐上下所传的君臣不和之说,但有心人都知道,君王榻边从不容许猛虎酣睡。
顾建成,就是那头猛虎。
太子怕极了。文惠帝年岁越高,脾气就暴躁,对他人的猜忌之心也越来越重。太子很怕顾建成的话惹怒文惠帝,让他迁怒于自己。他知道,此战,文惠帝原意是不想打的。
“顾侯爷好豪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皇帝并未因为顾建成的请战之言大发雷霆。文惠帝撇了一眼身边畏畏缩缩不敢说话的太子。眼中闪过了一丝只有他才知道的不屑。
连大声说句话都不敢的家伙,废物!他怎么会是我的儿子?
太子自然不知道文惠帝此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抬头想觑一眼文惠帝的神色,但是却没预想到直直对上了文惠帝的眼睛。
冷汗一下子遍布他的全身。太子哆嗦这嘴唇,想喊一句父皇,但是他仿佛连说出完整的话的力量都没有了。所幸,文惠帝并没有盯着他看太长时间。
“顾侯爷,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顾建成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刚才朝堂平静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暗流汹涌。他跪地行礼。
“犯我大齐者,虽远必诛。陛下,微臣请战。”
顾清河亲手为父亲做了他此次出征前的最后一顿饭。
“父亲,这是你最爱吃的竹笋排骨。”顾清河想尽力藏住自己声音里流露出的不舍与恐惧。但是事实上,她心底的那些情绪,顾建成一清二楚。
但凡将士出征,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将自己的生前身后事完全不挂在心上呢?顾建成早年丧妻,膝下只有顾清河这么一个女儿。出征在前,生死未卜。看着顾清河强压心中悲痛的样子,顾建成虽心疼,但也只能无奈。
世人常称顾建成国士无双,但落在顾建成心里,这无双带来的,却是苦痛更多一点。顾建成不止一次地想过,若他不是顾家人,若顾清河不是他的女儿,一切还会是这个样子吗?
自己要扛着顾家的荣誉,连清河,也要和自己一起,在这藏污纳垢的地方,拼命去挣出一个前程来。
“清河,为父此次出征,为国为民,想尽一切办法也会去博取哪怕是一丝胜算。你大可不必如此伤悲。这一战,其实我们胜利的希望渺茫,为父也会拼尽全力,将这渺茫变成一定。你在家,记得千万照顾好自己就好。”
顾清河一时有些愣住了。顾建成数次出征,也有前路比这更危险的,可从未听到过他对自己如此安慰。想到这里,她的眼眶微微发红。
这父女二人性格都是冷淡之人。虽二人父女情深,甚至可算是相依为命之人,也并不习惯将自己的感情流露于言表。一时间,顾清河劲找不出话来回应。
“父亲还说让女儿不必如此伤悲,自己却反倒说这些煞风景的话来。世人皆知,父亲的顾家军战则必胜。此次前去漠北一战,肯定是所向披靡。女儿只需在家,为父亲得胜归来,做接风洗尘的准备就好。”
其实顾清河的忧虑并不在此。他想起那日随父亲到策论馆听到的学士们的辩论。的确就像当中某些人所说,此战大齐若打,虽然吃力,但并不是没有胜算。顾清河真正担忧的,还是自家庭院起火。
犹豫了良久,顾清河开口问。
“父亲,我听王伯父说,陛下一向是偏向主和派的,他怎么会如此轻易的答应父亲出战的请求?”
顾建成听到顾清河如此问,刚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了下去。“王恒怎么会和你说这些?”
王恒一直是顾建成的副将。在顾建成年轻的时候就一路追随他出生入死。顾建成承袭父爵之后,曾想过为王恒谋一个更好的出路,但王恒誓死不应。
他说:“我王恒这辈子,就想追随顾侯爷,求顾侯爷答应王恒。”
早年间顾建城带兵的亲信,有的早已卸甲归田成为一方大贾,有的早已镇守一方成为名动天下的将领。只有王恒,还是顾建成的亲信,一直在顾建成左右。
所幸旁人知道王恒与顾建成关系深厚,轻易也不敢怠慢了他。
“王伯父只是随口一说。”顾清河看出父亲并不想让她在此事上知晓太多。但是心底的忧虑实在太重,顾清河此刻也顾不上许多。“王伯父只是担心您在此事上与陛下有太多的冲突,想让女儿劝劝您而已。”
“但是父亲,您今日在朝堂上当着群臣的面向陛下请战,表面上看是一代忠臣,赤子之心。但是实际上却实在是拂了陛下的颜面,陛下主和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
顾建成知道女儿自幼聪慧,有些事情实在瞒不了她。只能叹气说道:“我也不知道陛下有些事情是怎么想的,他这次答应的如此干脆,也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陛下对为父的猜忌也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我怎么能因为他的猜忌,就误了家国大事,有愧于祖宗门楣呢?”
“清河知道。”顾清河很少询问顾建成朝廷上的事情。只是今日实在担忧,但是听到的答案却和心中所预料到的所差无几。
无非就是忠君爱国。
顾清河有的时候脑子里会突然冒出可能是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她很想对父亲说,陛下猜疑你,朝中同僚孤立你,你这样苦苦一个人撑着这个早已是千疮百孔的大齐有什么用呢?就是为了顾家满门忠烈的美名吗?
顾清河很想任性的大哭一场。可最终她也只能是微微红了红眼眶。她感觉到顾建成一直在用担忧的目光注视着她。顾清河做惯了听话的好孩子,她咬了咬嘴唇,勉强藏住心底的所有情绪,在唇角露出一个她惯有的轻浅的微笑。
“好了,父亲。您多吃一些吧!出征在外,还要多照顾好自己。”
还有一句话,顾清河努力了许久也被能说出口。她看着父亲清瘦的面容,只能在心底默默的说。
父亲,您是女儿,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