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其他世家大族呢?譬如军权在握多年的魏家,一旦皇帝驾崩,他们会拥谁为帝?又或者,他们会否名正言顺接过权杖、取而代之?
当沈兮珞又一次从皇帝寝宫里出来,便迎来了这样一个忧心忡忡的说客。
“八皇叔?”回宫之后虽也匆匆见过几面,然而一个忙着侍疾,一个暂时监国,根本话说到一处。却不知这一日,这位七窍玲珑的八王爷在宫外特意候着她,所为何事。
“宣平公主,近日辛苦了。”笑意温和的脸上,并没有久别重逢的疏离,然而言语间还是维持着客套,是八王爷一贯的作风。
“皇叔还是同以前一样,唤我一声小珞吧。”沈兮珞也挂了一丝笑。从前父皇总是疯癫,年纪最小的八皇叔却总是很温和,也给过她一点父兄般的关切。
“嗯,小珞,你皇兄他……”欲言又止,一切,却尽在不言中。
沈兮珞移开了眼眸,望向远处绵延的宫殿。
“我知道你们兄妹感情甚笃,看着他这样,你是最难受的。”八王爷沈延嗣虽年近四旬,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衣饰华丽,相貌不俗,言语间也是姿态风流,令人忍不住为他的话动容。
“只是你我身居此位,就不得不替家族,不替整个江山社稷打算。”
“皇叔究竟想说什么?”
隐隐有了不安的预感,沈兮珞暗自拽紧了小腹处的衣裳,回头望向这位长袖善舞的小叔叔。
“你皇兄无后,你是先皇唯一的女儿,如今你腹中的孩子,便是中州皇脉唯一的骨肉。”
八王爷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小珞,你是向来聪慧,眼下皇室到了什么地步,你不会不明白——我想要你,替中州,担起这一切来。”
入了夜,寂寂深宫,愈发阴沉,一座又一座建造雄奇的宫殿,却像一头头异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随时能将人彻底吞噬。
已经守在皇帝寝宫十数日的宣平公主,突然回到自己宫中一番梳洗之后,冒着冬夜的风雪,悄然出了皇宫。
魏家,是她外祖家。
母后还在的时候,她尚年幼,偶尔也去过几次。
母后逝去之后,她与魏家便差不多断了来往。外祖父也已故去,魏家一众亲眷,与她相熟的,也寥寥无几,只除了儿时一同玩耍过的几个孩子,还留有稀疏的印象。后来,也渐渐就淡去了。
长大了她才知道,魏家在中州地位超然,连父皇都得忌惮几分,所以她与魏家的人,总是隔了些什么,无法太过亲近。这么多年后,她故地重游,魏家的府邸辽阔雄伟更甚往昔,而园子里肆意嬉戏的孩童,也早已变成了各怀心事的成人。
为了掩人耳目,才在暗夜里出行,更不敢于正门声张,只能从侧门入了府,随着应门的仆从一路前行,过了几个院子,似乎还依稀间留有当年的景象。
男孩追逐,女孩嬉笑,虽是贵族人家,总免不得被教导各种循规蹈矩,但是孩童的欢乐,仍然洋溢在深深的宅院之间,此刻仿佛犹在耳边。
最后进了一处布置清雅的宅子。屋外还在飘雪,有一人却矗立檐下,巍然不动,只有偶尔呼出的气息带出一串悠长的白雾。
灯火在风雪中飘忽,光线忽明忽暗,也在地上投出那人俊挺的脸部线条。走得近了,候立了不知多久的人,终于动了动似乎僵硬了的手脚,长腿有一刻像是要迈上前去,却又停在了原处,只一双手忽然搓了搓,像是要掩饰什么一般,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口鼻。
待到沈兮珞站在了廊下,从低处抬眸望去,那人才松了手,一张人前冷峻的面容带着一丝不自然的赧然,双眸扫过凤幽夜的小脸,很快便又移了开去。
“远之哥哥?”近瞧那张脸,真是无可挑剔的好看——不同于赤宁城那人的出尘秀美,中州这位年轻的大将军的脸,是另一种味道。
俊逸的五官隐约犹带几分少年时的稚气未脱,加上风霜雕刻的苍劲刚毅,糅合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既有男子的阳刚正气,又有,平素不太显露于人前的,少年郎的青涩。
从南方回中州,沈兮珞虽与他相处了一路,却没听他说过几句话。在他的军队面前,他是发号施令、铁血无情的将领,在女子面前,他也总是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就连晴儿为了逗她开心,一路上都吐着舌头悄悄说了不少次,“这大将军还真是个闷葫芦”。
她自是心事重重,也不甚在意这些。是以,一路下来,她与这原本沾亲带故的魏大将军虽说还有幼时一同戏耍的“情分”,却仍与陌生人差不了多少。
回到了皇宫,没有皇兄出迎,却是魏远之出手将她一路“抱”上了大殿台阶,使得两人的关系倏然拉近了不少。
当时她也想拒绝,众目睽睽之下,她哪里病弱到需要人这样抱她?更别提男女大防之类的俗人眼光会如何看了!然而冷峻的军官难得开口,一句“你皇兄信我,你也信我”,便使得沈兮珞再无话可说,只红着脸,任他抱着进了殿。
那之后,他才匆匆解释了几句,皇兄病危,她的处境也堪忧,只能以此,让人对她的回朝,无法再提异议。
对于这个青年大将在朝中的影响力,沈兮珞之前并不甚清楚,然而眼下,八王爷沈延嗣一席话,却让她对当前的局势有所洞悉。
魏家,是中州皇室不得不防,又不得不拉拢的家族。
魏远之,是魏家目前最有前途,也是整个中州都不得小觑的人物。
“无论你腹中的孩子是谁的,他都只能姓沈。”
八王爷的话犹在耳畔,令沈兮珞无端地发抖,“让魏远之助你,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不然,宫里一乱,大厦将倾……不止凤氏一族危矣,中州百姓,又免不得要受战乱之苦。”
听及此,沈兮珞终于动容。尽管外头总传中州皇帝暴虐,中州人好战残忍,然而她深知,她的皇兄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迎合一些军事集团的需求,暗地里,却从未真正有过挑起战争的想法。
相反的,战乱,是皇兄此生最恨。在皇兄明里暗里的整治之下,好不容易渐渐太平的中州,怎么能又陷入到水深火热之中?如果其他人登上帝位,会不会又有了中州不断向外扩张,更祸及他地百姓?她并不想如八皇叔所言,去“利用”这个魏家的英才。
只是想到他是皇兄在位时最信任的臣子,也算是自己的“表兄”,方忍不住,想问问他的打算。这一夜故地重游,宣平公主心事重重,反复思虑,却不知自己淡淡一句“远之哥哥”,使得听的那人在暗夜里倏地红了脸,雪花沾在他年轻英气的黑亮眉目之间,成了一幅极动人的画。
中州的雪,不若北地那般肆无忌惮,更多了几分无言的缠绵悱恻。夜上阑干,万籁俱寂。
寒冷的雪夜,不光所有的景物添了银装素裹的别样妖娆,就连雪下的人儿,也暗暗滋生了一股别样的温情。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踱步下台阶,将人迎进了屋内,青年站在来人的身边,瞥见她在伞下仍湿漉了的几缕发丝,还有浓密的睫毛上沾染的细细水珠,心念一动,便想去牵她的手。
“冻着你了!这大冷的天,你的身子弱,怎能出门?”然而一双舞枪弄剑从不手软的铁掌,却在碰到女人娇软的柔荑之前,悄悄地缩了回去。
最后递来一只暖炉,替过沈兮珞手中的袖炉。
“是我叨扰将军了。”屋内早生了炭火,温暖如春,宣平公主褪下了外头沾了雪的皮毛披风,左右瞧了瞧屋内的结构和布置,露出一丝笑意来,“这处宅子我小时候是不是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