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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狼虎丛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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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匡嗣没有立即说话,过了很久,才慢慢说起往事。

当年他在述律太后帐下为侍卫,与诸皇子交好。述律太后因为长子耶律倍与她意见相背,强迫群臣拥立次子耶律德光,随即又将诸皇子皇孙和重臣家眷控制于手心。对外宣称则是一片慈爱之心,将孙辈皆养在自己帐下。但述律太后在这些儿孙们的眼中,如其说是慈爱,不如说是可畏。这些孩子们并不是由她亲自照顾,而是由身边的侍女女官照顾。耶律倍这样已经十余岁的少年还好,似耶律璟这样的小孩子就无助了。

述律太后与太祖阿保机感情极好,在阿保机死后清心寡欲,她身边最得宠的几个女官侍女也不敢放纵情爱,未免有些压抑,因此照顾耶律璟的一个女官便生了畸念,借着为耶律璟更衣沐浴的时候抚『摸』『骚』扰,以致耶律璟长大知事后竟产生畏女之症。

述律太后在他们到了一定年纪之后,会赐给这些皇子皇孙几个侍女,此时耶律璟的畏女之症才被发现。述律太后的处置方式也很简单,就是杀了那个女官,叫来巫师祈祷,又赐给耶律璟几个温驯的侍女,强迫耶律璟自己去克服畏女之症。老太太一生强势,哪里会接受子孙在这等小事上无能畏怯,见耶律璟接受了侍女,就以为解决问题了。

谁也不知道,耶律璟的心态在这种强迫之下,更加扭曲。自此之后,他在述律太后面前显得畏畏缩缩,但私底下却变得更加疯狂暴戾。

太宗德光死后,并不是没有臣子想拥立他为帝,只是他根本就没有直面述律太后与之敌对的勇气,他所预设的所有计划,就是继续臣服于李胡,在述律太后死后、在李胡死后,他能够成为皇帝。

但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居然有人敢直面述律太后的怒火,对抗她的权威。更没有想到,他居然成功了。述律太后权威崩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而一旦回醒过来,不免都捶胸顿足。因此耶律阮继位之后,各种皇族谋逆不断,最终导致察割之『乱』,耶律璟黄雀在后,夺得皇位。

耶律璟登上皇位之后,便将原来述律太后所赐的姬妾都杀了个精光。他终于用杀戮治好了他的畏怯,他不再有畏女之症,只有厌女之症。事实上,在述律太后赐宫女的第二年,他就已经渐渐不能人道了。

韩德让听到这里,这才明白,轻叹一声。那一年屋质等人为什么能够同意穆宗继位,就是因为祥古山事变之前,穆宗在诸人心目中还是个胆怯畏事、没有多少争斗之心的亲王,谁能想到他会在继位之后『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动辄杀人,不但那些稍有违逆的皇族亲贵们被他杀了不少,就连他身边的宫女近侍也是一不小心,便被他迁怒残杀。

“你可知道皇后是怎么死的?”

韩德让一怔:“不是说,她是前年骑马摔伤,伤重不治而死的吗?”

耶律璟继位之后,不纳姬妾,后宫只有皇后一人,韩德让亦听说过京中贵『妇』皆羡慕皇后福气极好,皇帝专宠她一人。可是此刻知道了内情,只觉得皇后实是太过不幸了。但这皇后与那些姬妾不同,是耶律璟年少时所娶,素来贤惠。耶律璟自继位之后,对皇后也一直是十分尊重的。

可今天,听父亲之言——

“难道也是主上杀的?”

“他对皇后倒是有歉疚之心,并无杀意。只是……”韩匡嗣长叹一声,“那是个意外,他一直瞒着皇后自己真正的病因,所以皇后对他没有防备之心。结果那一夜,皇后看到他睡着了,给他盖被子,不想他忽然惊梦,竟拿剑『乱』砍,皇后不及躲避,被他砍伤,最终伤重不治而死。”

韩匡嗣被紧急召入宫中,看到濒死的皇后,在临死前恐惧地喃喃说:“他是个疯子,他已经疯了,你们快逃、快逃……”

那一夜,他要救治的不但是皇后,还有精神差点又要崩溃的穆宗。从那时开始,穆宗的情绪就更不稳定了,他开始疯狂地求助于女巫,对韩匡嗣渐渐失去了信心。

韩匡嗣又倒了一杯酒,冷笑:“他本盼着我的医术能治好他的病,那次以后,他终于没有耐心等待,打算走旁门左道了。”

“他打算做什么?”

韩匡嗣凝视着杯中酒,酒『色』血红:“女巫肖古给他献了一个方子,要活人心和熊胆合『药』,用上九百九十九帖,就能够治好他的病。”

韩德让只觉得心底一阵寒意升起:“如此荒唐的『药』方,他居然也相信?”

“相不相信又有什么区别,他本就无所谓杀多少人。肖古自称能够治好他的病,骗了这几年,所有的招数都已经使尽了,才弄了这么一个『药』方出来,本以为他不会相信,或者说,他办不到!”

“难道他已经开始合『药』了?”

“不错,我风闻他从上月开始便要收人心和『药』,还以为是谣传,没想到今日他对我承认,已经服了第二帖『药』。”

“那他接下去,还要杀多少人?”

韩匡嗣一拳重击在桌上:“我若不能阻止这场屠杀,何以立世!”

韩德让大惊,他深知这句话的分量,急劝:“父亲,主上残暴,这与您何干?”

韩匡嗣眼泪流下:“德让,你知道我们韩家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吗?”

韩德让默然,他何曾不知呢?

玉田韩家,本是幽州大族,亲戚故友无数,世代生活在这幽燕之地。自唐末变『乱』以来,五代十年,百年间华夏旧土,征战连年,四分五裂,杀伐不断。人命如蝼蚁,朝生不知暮死。而韩家亦是在这种变『乱』中,举族被灭,只余韩知古一个六岁小童被掳为奴,独自北上,直至成为今日的辽国韩氏家族。

韩匡嗣喃喃道:“父亲曾经跟我说起过小时候的事,韩氏是大族,家里宅院连着宅院,亲戚连着亲戚……最后,他只能记住那句话,活下去,不管怎么样,也要活下去。他也曾经逃过,可是,那时候连逃都没有地方逃,南边、南边只有更『乱』,藩镇割据,处处是人烟断绝,荆榛蔽野。即使我们逃去南边,也迟早成为道旁白骨。再说,就算我韩家能逃,这燕云故土百万汉人,又能逃到哪儿去?”

韩德让默然,韩氏家族原出自蓟州玉田,祖上于唐代曾任官职。自唐末到五代,契丹人多次南下侵略,他的祖父韩知古六岁被掳。虽然年幼,但与族人同掳,习得汉学,是他建议阿保机立汉人和契丹人分治的国策,并且以汉人所做的贡献为根据,一步步为汉人争取更多的权益。辽国初年对汉人的政策方针,多出自韩知古之手。

韩知古生十一子,韩匡嗣是第三子,他自幼聪明伶俐,一次被述律太后看到,喜欢这小男孩天真可人,便让韩知古常带进自己帐中逗着玩儿。述律太后征战多年,身体多疾,韩匡嗣稍大即学得一身好医术,更得述律太后倚重,甚至视之犹子,将长宁宫宿卫之职交与他,封为右骁卫将军。

韩匡嗣又生九子,家族如今已经人丁繁衍至数十人。谁又能够想到,这个家族是在遭遇灭顶之灾,只余一个孩子的情况后,艰难挣扎,重新崛起而生生不息的。

韩知古六岁为奴,韩匡嗣八岁为小侍童,韩德让十岁时,抱起了皇子耶律贤。

韩匡嗣忽然问:“德让,我问你,什么是汉,什么是狄?”

韩德让自然是知道的:“汉人入狄则从狄之,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

韩匡嗣缓缓点头:“我们也曾经反抗过,无数人流血牺牲,却最终抵挡不住沦为异族之奴的结果,韩氏家族付出的代价就是家族之灭,上百条人命的死亡……”

韩德让跪下哽咽:“父亲!”

“从唐朝末年契丹人南下,再到石敬瑭献燕云十六州,我们这些世代居住的百姓,失去了应该保护我们的军队,锄地的农夫就算拿起武器也保不住家园。如果反抗换来的只有死亡而没有他途,要想存活下去,就只能找另一条路。如果不能推翻这个世界,那么水滴石穿的改变,也是一种途径。”

韩德让轻声道:“我记得父亲以前给我念过长乐老冯道的诗:‘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终闻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狼虎丛中也立身,狼虎丛中也立身……韩家,便是要从狼虎丛中立身,改变狼虎之『性』,驯化狼虎,与狼虎共存。我和你的祖父从述律太后的帐下奴开始,慢慢影响他们,经历了述律太后、太宗皇帝、世宗皇帝三代,我们差一点就成功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契丹旧部的反扑来得这么快,结果功败垂成,雄图大业成空。为了保全实力,这些年来他只能忍辱偷生,以医术获得皇帝信任,缓缓图之。可没有想到,他一忍再忍,如今终于无可再忍……

韩匡嗣站起来,拍了拍韩德让的肩膀:“当年我对你大哥疏于管教,他虽武艺上佳,却资质愚钝,难以托付大事。为父从小将你带在身边细心教导,你兄弟之中,你最有才华,也最是聪明坚忍。更难得的是皇子贤也对你信赖有加,这是我们韩家的机缘,也是你的莫大机缘,你千万要珍惜。韩家和北地汉民的未来,为父都交托给你。”

韩德让已经感觉到了什么,颤声问道:“父亲,您要做什么!”

韩匡嗣咬牙:“我知道他是个昏庸之君,没想到他竟然丧心病狂至此,为了治疗他的隐疾,竟不惜听信女巫,以活人心胆入『药』。哼、哼,他能取何人的心胆,不过是取我幽燕汉人的心胆罢了!生死关头,迟一日,便有更多人受害,我已经不能再等了,必要的时候,便要动手,牺牲我除去他!”说到这里,韩匡嗣眼中杀机一闪。

韩德让大惊跪下:“父亲!切切不可如此。韩家和大辽都需要您,要除去那昏君,我和皇子贤自会设法,您千万不要冲动牺牲了自己。要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若韩家出事,皇子贤的助力就更少了,祖父和父亲所期盼的目标,就更难了。”

韩匡嗣却根本没有听进韩德让说的任何话,拍了拍儿子的肩头,把一枚令符交到他手中:“放心,我不会莽撞的。我死不足惜,你却一定要努力活着,韩家数代的理想,及治下封地更多百姓的未来,将来都要你承担。这枚令符,可调动韩家头下属地的力量。真到不可挽回的时候,能带走多少人,就带走多少人吧。”

韩德让捧着令符,觉得它像火烧一样滚烫,但他知道父亲为人看似和气,实则极为刚毅,只能哽咽应道:“是。”

韩匡嗣凝视着儿子,十几年前,他把小皇子交到他的手中,而今,他又把这枚令符交到他的手中。他有九个儿子,只活下来五个。韩德让是他最喜欢也最倚重的,然而却也是从小到大一直亏欠最多的。

韩德让要承担的,不只是整个韩氏家族,还有韩氏家族这些年的部属、封地所治百姓。他不仅要面对死亡,更可能活得比死更痛苦更难。甚至终其一生,也会像自己和韩知古一样,看到了希望又破灭,接近了理想又毁掉。

韩匡嗣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韩徳让伏地哽咽,过了许久,仍然不见韩匡嗣出声,知道父亲心『性』坚忍,他既决心已下,这语言劝阻,只怕是毫无作用。只得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拭去眼泪,低头退出。

此时天『色』漆黑,他虽然眼睛红肿,却也是无人看到,只匆匆回了自己营帐,令站在帐外的侍从不必跟进,自己独自躺在帐中,一夜辗转,不能入睡。直到天快亮时他才蒙眬睡着,这一日早上便起得晚了,他正起床时,听得外面喧哗,就问:“什么事?”

侍从信宁忙掀帘进来:“公子,燕燕姑娘来了。”

韩德让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燕燕已经随着信宁一起进来,叫道:“德让哥哥,我们今天还是出去打猎吧,我原谅你了。”

韩德让见状连忙将外衣披上,他这一宿未眠,本就头痛欲裂,心中伤痛交加又强自压抑,此时见了燕燕闯入,一股怒气实是抑止不住,喝道:“出去,你也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不知道避忌。”

燕燕昨晚与韩德让不欢而散,内心本是打定主意再也不理韩德让了。然而与乌骨里闹腾了半晌之后睡下来,那一肚子的气早就散了。一大早起来,看着乌骨里换新衣,配首饰,又在镜子前打扮半天才欢欢喜喜地出去,知道她肯定是去会心上人了,心里又羡又嫉。等乌骨里出去了,帐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顿时觉得自己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再赌气下去也没意思。

于是就对自己说了一顿“燕燕是个好姑娘,燕燕不跟他一般见识,燕燕原谅他了”等自我安慰的话,兴冲冲又去找韩德让了。春天这么好,草原这么美,为了小小赌气就一个人生闷气,太划不来了。

谁知韩德让一夜未眠,刚好撞到他衣衫不整的样子。她只是一时忘形,冲了进来,不曾想到这件事。本有些害羞,但被韩德让责备之后反而发了脾气:“有什么关系,摔跤的时候还不都打着赤膊,偏你像个汉家姑娘一样扭扭捏捏。”

韩德让本就心情不好,见燕燕还在胡搅蛮缠,便厉声道:“信宁,把她带出去。”信宁回醒过来,忙赔笑拉着燕燕:“燕燕姑娘,您看,我们公子还没更衣呢,您还是先出去吧。”

燕燕又羞又恼,一跺脚怒道:“哼,谁要理你了,我再也不理你了!”

韩德让待要追上去问她为何一大早来找自己,但此时只得先行整装,便见韩匡嗣走了进来。韩匡嗣看到燕燕兴冲冲进来又气冲冲出去,便知原委,进了韩德让的营帐,问道:“德让,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是燕燕又淘气了。”

韩匡嗣看了韩德让一眼,明显看出他一夜未睡的样子,摆手示意信宁出去,才道:“一大早就发这么大脾气!德让,我看不是她淘气,是你在迁怒于她。”韩德让被父亲一言说中,想到他要面对的事,不由心中一痛,低下头来,低声叫道:“父亲——”

韩匡嗣却不为所动,只冷冷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德让,一点事情,就让你一夜不眠,喜怒形于『色』而不能自制吗?”

韩德让一夜情绪无处发泄,见了父亲的质问,悲愤交加,不由爆发出来:“父亲,您明明知道的,这不是一点事情,这是、这是……”

韩匡嗣冷冷地道:“这是什么?”

韩德让顿住:“我、我……”

韩匡嗣看着韩德让,缓缓地说:“纵然是天塌地陷,你也要神『色』如常,不要说不亲近的人,就算是你最亲近的人,也不能看出你的喜怒哀乐来。”

韩德让心头颤抖,父亲这一生,是经历了多少生死劫难,说出那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话之后,又能够在一夜过去,恍若无事般说出这么一番看似无情冰冷的话来。而今以后,他也要做到天崩地裂而不变『色』,也要做到至亲之人,也看不出喜怒哀乐来吗?想到这里,韩德让咬了咬牙,应了下来:“是,父亲。”

“明扆大王虽然比你小,但在这一点上,却比你强。”

“是,孩儿懂了。”

韩匡嗣指了指外面:“去把燕燕追回来吧,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韩德让低头应是,忙追了出去。追到萧思温处,发现燕燕并没有回来,便要再去寻找。

萧思温却叫住了他:“让胡辇去找燕燕吧。”这边令手下出去,然后才缓缓道,“我欲今日与明扆大王一见,还望韩郎君安排。”

韩德让一惊,在他经历昨夜父子对话之后,一直心神不宁,此时听得萧思温之言,更是诧异,不由得看了萧思温一眼,但见对方表情严肃,心中一凛。

此前虽经韩匡嗣游说,萧思温的确有对耶律贤表示过一定倾向,但本来的计划中,是韩匡嗣安排萧思温在春捺钵与耶律贤见上一面详谈。但是在韩匡嗣还未安排之前,萧思温此番主动约见,难道……有什么事情,左右了萧思温加速倾向耶律贤的速度?

韩德让心如电转,但脸『色』依旧恭敬如常,行礼道:“是。”他毕竟是小辈,萧思温提出这个建议,他只能从中转达听令。

离了萧家营帐,忙去见韩匡嗣说了此事,韩匡嗣便与韩德让一起去见耶律贤,约定午后于萧思温营帐相见。

一则,穆宗那个时间正在午睡;二则,许多参加春捺钵的人,上午出去打猎到晚上才归,午后是营地人最少的时候。

当下,过了正午,韩德让便陪着假扮侍从的耶律贤策马缓驰,来到萧思温营帐前,胡辇已经在帐外相候,迎了两人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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