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娘子五官虽不是绝美,甚至比蔷薇都不如,但哭泣时,天然有种楚楚可怜的气质,哭声又悲戚,令人闻之落泪,见之伤心。
不过陈谦明显不为所动,在他的眼里,只是欣赏她独自一人抚养聋哑儿子,欣赏她柔弱外表里面的刚强。
然而,此时他却觉得被欺骗了。
脸上多了一道疤便活不下去了?
战场上因为保家卫国,浴血奋斗的勇士们,有的不光脸上有疤,甚至失去了腿,失去了手,失去了眼睛、耳朵,就算如此,他们依然不悔入军营,仍旧以此为豪,从来没因为如此这般便要死要活的活不下去。
他失望的看着刘娘子,“多少奴籍父母,为了孩子能有个好未来,再艰辛也要努力脱离,你倒好,不过多了一条疤,就将儿子的未来置之于不顾,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大人,付学他耳朵聋了,也不会说话,他不能参加科考,也不能像万姑娘一样出门做买卖,只要大人肯给他一口饭吃,奴家这个做母亲的便心满意足了。”她铁了心要进陈府,是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陈谦摇摇头,眼中的失望渐渐化为淡漠,他救急不救穷,刘娘子被夫家打得奄奄一息,他遇到,顺手救下,她伤还没好,他亲自送去米粮以解她燃眉之急。
可她如今已找到能养活他们母子的活计,却因为一条疤痕这般想不开。
这不具备他救助人的资格。
“本官救急不救穷,你这般自甘堕落,本官对你已无能为力。”他语气漠然,并未在意渐渐围观而来的百姓。
有的百姓只看到陈谦的冷漠和刘娘子的哭泣,便开始议论,“陈大人也太过分了,又不是养不起,为什么不能给个机会。”
“对啊,陈家奴仆成群,也不多她一个。”
面对这种愚昧无知的,也不乏理智之人,那些人听了议论声怒斥道:“大人都说了,救急不救穷,大人对他们母子已仁至义尽,而且,五味居糕点铺的月钱比其他糕点铺高三倍,还做五天歇两天,如此好的去处,她竟然不要,非要为奴为婢,这能怪大人吗?你们就说说,如果有这机会,你们是愿意为奴,还是做五味居的伙计?!”
顿时,愚昧的人如雷灌顶,瞬间清醒过来,“自然愿意去五味居,我娘身体不好,整日汤药不离口,家里三个孩子要养,如果能进五味居做伙计,不但能养活孩子,我还能每个月照顾我娘十天,总比现在一年四季天天不得归家,发了月钱也只能捎回去的好。”
“这不就对了?听说五味居住的还好,一个屋子只住六个人,那种高低床,一人一个,下头是桌椅,上头是人睡的地方,比我们住的大通铺好多了,可惜,我们东家舍不得银子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还有从地方上上京,上访,求陈谦为他们做主的人,闻言都惊呆了,还有这种铺子?
如此安排,铺子还能挣银子吗?
刘娘子也听到了议论声,她埋得低低的头,眼眸闪过冷光,不过很快便被绝望代替,当她再次抬起头,眼里的神情犹如毁天灭地般的绝望。
她楚楚可怜的道:“大人,奴家没本事,不会做买卖,只想请大人给付学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为何在大人眼里,奴家便如此不堪?做买卖便不是自甘堕落?万姑娘分明是书香之后,父亲更是探花郎,她却出门抛头露面做买卖,这难道不是自甘堕落吗?为何大人要对奴家区别对待?”
陈谦更加失望了,他摇摇头,“万姑娘给你自力更生的机会,你却觉得她自甘堕落?你可能不知道,万姑娘给多少人创造了做工的机会,那些家庭,因为她,而吃上饭。”
说到此处,陈谦转身,面向围观而来的百姓,以及那些蹲他的上访之人,严肃道:“本官知道,不少人觉得女人就该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万姑娘悖逆天下,不尊礼法,抛头露面,以探花郎女儿的身份做买卖,是自甘堕落,是有辱家风,但本官却以为不然。”
“五味居在不久前,新开了一家作坊,这种作坊主要生产毛线,这种毛线可以织成毛衣,它虽然看起来没有丝绸飘逸美丽,但在寒冷的冬天,只要有件毛衣,就能降低被冻死的风险。”
“毛衣还没问世,但本官得到消息,许多家庭,因为进入新作坊做工,从而有了生计来源,他们的孩子可以吃饱,他们的家人可以穿暖。”
“如果你们觉得这还不够,那么五味居糕点铺由四家合并成小小的一家,万姑娘却没有裁掉任何一名伙计,还给他们加月钱,让他们能够有歇息时间,如此安排,试问哪个东家能做得到?”
“你们可见过被裁掉的伙计?他们是不是瞬间失去了生计来源,一家人扶着肚子过日子,不敢吃饱,不敢买任何东西。”
“万姑娘,让他们过得昂首挺胸,从小心翼翼变成自信乐观,这如何是自甘堕落?”
场面鸦雀无声,许多人因为他慷慨激昂的话而热泪盈眶,心中根深蒂固的觉得,万朝云做了很大贡献。
万朝云:“……”
不过,心中确实是满满的感动,眼泪在眼眶打转,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肯定她,哪怕是在前世,她做买卖挣了银子,支持承天帝复辟,承天帝也没有如此的肯定她,林见深更只是把她当成他的女人。
而陈谦,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却能在如今这个女子不可抛头露面,遵三从四德的大环境下,站在整个礼教的对立面肯定她。
“万姑娘的祖父,簪缨世家,两榜进士出身,曾为官一方造福百姓,如今年迈,在天极州开农场,上百人因为他的农场直接受益,无数人因为他的农场间接受益,难道温老先生也是自甘堕落吗?”
他回头无比失望的看着刘娘子,“在你眼里自甘堕落的人,无时无刻不在造福别人,而你却把他们跟你比较,本官替付学因为有你这样的母亲而感到难过。”
刘娘子再次把头埋得低低的,她不敢让人看到自己脸上的嫉妒和恼怒,甚至是恨,她觉得如果不是万朝云,她一定可以进陈府,以陈谦对她的特别,她肯定可以在陈谦面前占据一席之地,那怕只是个妾,也比现在好!
别人不知她如何想,万朝云却是知道,她冷笑一声,还真当自己是根葱。
正此时,人群中有人高呼,“云先生?云先生怎么穿着官服?”
“什么云先生,这可是咱们大兴的首辅大人,陈大人!”有人自豪道。
那人闻言立刻跪下,“我上个月突发疾病,家里无银子医治,恰好碰到云……不对,是陈大人,陈大人救了我,事后还亲自送药材过来,那时便问陈大人尊姓大人,好将来报答,大人说自己叫云清祀,原来,大人从未想过我的报答,大兴能有如此首辅,是我等百姓之福。”
“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原来真是云先生,前年,我在铺子里做工,娘子出门买菜摔倒,动了胎气,差点一尸两命,还是陈大人路过叫来了大夫和稳婆,才保住我儿子和娘子的命,后来大人又送补药过来,不然我娘子的身体怕是要恢复不过来,那时我问大人名字,大人也说叫云清祀。”
这条街,并不是书香门第、达官显贵区域,许多平头百姓会路过,渐渐的,越来越多人围观,越来越多百姓站出来,说自己与云清祀这个名字的故事,有孩童,有老人,有妇人,有青年男子,有少女,他们眼中只有尊敬和感激,以及满满的自豪。
原来,一身粗布麻衣总是和煦的人是首辅,他们都不敢想,高高在上的首辅,竟能如此亲民。
刘娘子跌坐在地上,原来自己并不特别。
远处,低调但精致的马车,已停了许久,卷起的竹帘车窗,可见一名精致的少年,正面如寒霜的看着被围在里面的人。
陈谦,二十二岁中进士甲等,同年以卓绝的手段平淮王之乱,后远赴地方,做出了番同僚远不能急的政绩,他被冤入狱流放时,无数人为其上书请命,在大兴,他的诗集广为流传。
如今,年四十便已是百官之首,大兴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辅,身在高位的他,早已是一位闪亮的星星,他的五官不是那种令人眼前一亮的绝美,但亦比许许多多普通人俊逸。
然而,就算把天下最漂亮的男人找来,他亦是丝毫不逊色,因为身上那股上位者的威严,悲天悯人的气质,运筹帷幄的自信,胸怀天下的广阔,足以让他远超所有人。
他一身朱红官服,却穿出了飘飘然仙人之姿的气质,亦如他胸前补子上的那只仙鹤,超然物外。
无数围着他的人,男人,女人,小孩,老人,眼里都是崇拜、敬仰、自豪,包括离她最近的万朝云。
林见深突然想起来,当年他替死去许多年的陈谦昭雪,给他追封,又命人收集整理他的诗集和事迹,万朝云便时常拿来看。
曾经传说中的伟人,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维护她,帮助她,又怎能不动容?
尤其是更加优秀的陈谦。
林见深不知不觉把拳头握得很紧,虽离得远,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仰望的头落在眼里,格外扎眼。
陈谦能更加优秀,是他给了他机会,是他为他扫清一切障碍,是他用见不得光的手段让他永远无需变得不折手段,让他永远站在阳光里,让他的双手永远干净无尘。
不然,以他不折的性格,还是会被冤枉,被流放,然后被杀。
虽然他现在学会了有些手段,但底线还是太高。
人群里,陈谦说得口干舌燥,见没有人在议论纷纷才停下来,“万姑娘,她既然想为奴为婢,你便成全她吧,你们五味居不是有自己的牙行吗?卖多少银子,直接给付学,让他以后能好好生活,虽然他的母亲不知好歹,但本官还是想恳请你给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万朝云好不容易掩去心中激荡,陈谦又用温和的口气跟她说话,顿时一阵哽咽,缓了许久才缓过来。
“付学是个可爱的孩子,我可以培养他成为一名画师,他虽然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但看得见美。”
“文雅而体面。”陈谦点点头,极为满意,“万姑娘思虑周到,本官替他感谢你。”
“大人严重了,老天对付学已经很不公平了,我们生而为人,不能视而不见。”万朝云说得诚恳。
曾经,她见过因为先天残疾而后半辈子凄惨的人,他们或是普通的工人,或是在街上乞讨,但也有人足够优秀,成为艺术家,科学家等。
像这种先天残疾,他们往往比别人更加专注。
围观的百姓闻言纷纷羡慕不已,“能得五味居的东家培养,做梦都要笑醒。”
“可不是,我儿子想学认字,都没银子。”
刘娘子不可置信的看着陈谦,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竟然真的想让他们母子分离?
“大人?奴家就算失言,您又何至于让我们母子分离?你怎能如此狠心?”
陈谦听了他的话,突然想起万朝云说过的稗草,刘娘子就是那根稗草,寡恩薄义!不顾儿子前程要为奴为婢的,以活不下去为理威胁的,都是她。
现如今,却倒打一耙,说他狠心。
“刘氏,难道不是你主动要为奴为婢吗?你说的,无颜再呆在五味居,只求做个洒扫的奴婢,怎么?想反悔?你现在反悔,我也不要你了,没有五味居给你活计,你拿什么养活你的儿子?”
刘娘子闻言顿感难堪,但她不敢死心,因为认命了,就什么都没了,她跪爬到陈谦面前,伸手抓住他的官服,陈谦这回没有避开,只冷漠的俯视她。
“大人,奴家只求您收留,在陈府里,做个洒扫的奴婢,也好过在这里受人白眼,大人,您也听见了,五味居不要奴家了,大人,您若不收留奴家,奴家真的活不下去了。”
她歇斯底里的哭泣,伤心不已。
陈谦无动于衷,她便砰砰磕头,不多会额头便磕出了血,脸上更可怖了。
饶是她如此可怜,陈谦还是无动于衷,他救急不救穷,他是首辅,考虑的是整天国民的生活,而不是单个人。
边上围观的百姓此刻也清醒了,没有人再道德绑架。
蔷薇微微碰了下柳眉,柳眉心领神会,扬声道:“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我家姑娘说了,你卖身的银子,便是你儿子的学费,怎么?作为母亲,你难道连儿子都不顾了吗?去陈府,你为奴婢,他也是奴,又听不见,只能做些倒夜香之类的活计,难道比当画师高贵?”
“我若卖身,我儿子又能高贵到哪里去?”她突然冲柳眉吼。
此刻,她心中憋屈极了,觉得陈谦不要她,辜负她,万朝云侮辱她,现在就连一个奴婢也敢对她指摘!
柳眉丝毫不惧,“你也知道因为你,你儿子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你问我高贵到哪里去,那么我告诉你,在我们五味居做画师,做的是干净活儿,挣的是实力钱,若将来他成才了,工钱自然高,还能请两个下人伺候,娶妻生子绵延后嗣,跟你去陈府做下人能怎样?你难不成指望陈大人纳你为妾,然后把你儿子视如己出?”
“你!”刘娘子被戳中心事,顿时一阵面红耳赤,不过脸上都是血看不清楚,但她神态的变化巨大,还是被心细的人发现了。
顿时,有人不满道:“陈大人岂是你能觊觎的?脸真是大!”
“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又不是倾国倾城的天仙,哪来的自信?”
“我说她怎么回事,缠着大人,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不愧是我崇拜的大人,拒绝得好!这种人,不配!”
粉丝在面对偶像感情时,往往会表现出强大的不理智,会觉得世上根本没人能配得上偶像!哪怕女方美若天仙,他们也能挑出许多毛病来。
更何况刘娘子又不是绝色美人,还不再年轻,最最最主要的是,成过亲,有过儿子!
这是他们无法接受的!
起初,刘娘子也觉得自己配不上,但陈谦太温润了,太细心了,太暖了,他就像天上的谪仙,偶尔出现在凡尘,她不能忽视,不能不去期待,不能不越想越多,所以她只想在他身边,陪着他,看着他。
“刘娘子,你可要想好了,卖身后你不知会被送去何处,从此与你儿子再也没有干系了。”万朝云冷冷道。
刘娘子听着围观的人说她不配,唾弃她,嘲讽她,心都快死了,偏偏陈谦冷漠得判若两人,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五味居也不要她了,陈府又不进去。
以后,该如何活?
她并不是真的想死……
万朝云看出她的不知所措,忙称热打铁道:“我要是你,我就好好抚养儿子,他虽然听不见也不能说话,但可以慢慢教,教他学手语,叫他发音,总有一天他可以开口说话,还可以培养他才艺,比如书法、比如作画、比如雕刻,不管做什么,都能养活自己。”
“是啊,万姑娘说得多有道理,我认识一个先天耳疾的,人家一开始确实不会说话,可后来慢慢的就会了,还做得一手好菜,后来娶了个妻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刘娘子突然觉得自己今日这般豁出去,难看至极,她爬起来,掩面便拨开人群奔了出去。
万朝云立刻让陈跃带人追过去,她脸上的伤是在五味居伤的,不管总说不过去。
陈跃忙跟上,心中快气死刘娘子了。
“罢了,莫要再说了。”人消失在街头后,陈谦淡漠道,“她既不想卖身为奴,就知该好好过日子,她也识字,会做女工,只要好好努力,总能养活自己和儿子。”
说罢轻叹,他又如何真的想让他们母子分离?那些话不过是吓唬她的罢了。
“为母则强,希望她从此刨开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好好将付学抚养成才,大人放心,只要付学愿意,五味居仍旧会培养他成为有用之才,不光是他,天下与他这般有先天残疾之人,大可到五味居来,我承诺,会倾力培养,让他们有自食其力的能力。”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但刚好能让安静场面里的每一个人听到,大家纷纷感叹她小小年纪却如此大气。
陈谦越发觉得眼前少女如同瑰宝,她聪明,大气,睿智,懂礼,难得的是,还有一颗造福她人的心。
万朝云接触到陈谦赞赏的目光,不由得心漏跳了一拍,难怪刘娘子控制不住自己,他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