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外之意,梅若骨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那嬷嬷却仿佛听不出,露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哟,就这说话的语气,真真是像极了。大娘子生前那是何等风光啊,严语威辞的,我们这些下人都不敢直视她。只可惜,是个命短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莫春花眼睛一瞪,先前的顾忌丢到了九霄云外,粗野的岭西话脱口而出。
“你说谁短命呢?!”
莫春花的一声怒吼像是戳破了那层看不见的彩纸,那些昭然若揭的恶意再也遮掩不住,一瞬间便倾泻了出来。
“哟,这不是四小姐?一开口便了不得,生怕别人不知你从哪来,非要将那腌臜绕口的话说出嘴来,倒也不怕人笑话。”
莫春花气到发抖、正要上前,肖南回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又定定看向那挑衅者。
“岭西方言是纪州一带的官话,驻守过那一带的兵卒将士多少都要会讲一些,听闻颜广将军当初便是以一口地道的岭西话博得陛下赏识封了上将,这位嬷嬷话可不要乱说。”
肖南回这一番话怼地是又快又狠,颇有些姚易的风范,但她自己心里明白是得了谁的真传。
那嬷嬷没料到会被扣上一顶大帽子,顿时有些萎靡了起来。
“小姐......”
薄夫人眼瞧这一局没立住,抬手止住了老仆委屈的自白。
“我这老婆子出身低贱、见识也短浅,比不得大将军南征北伐、见多识广,只望肖姑娘不要怪罪我们这些墙里生、墙里长的妇人,就当听了个笑话吧。”
这一通东拉西扯,仿佛又成了她得理不饶人。
肖南回脑门上的青筋直跳,偏偏对方压她一头,她又不能当场将她揍上一顿。
这哪是什么偶遇,分明是瞅准机会找茬来了。就是不知道是冲着莫春花来的,还是......冲着她来的。
姚易兵法第一章,不怀好意者,嘴遁之。
“在下军务在身,就不叨扰了,这便告辞。”她边说边拉起一旁的莫春花,“各位不必相送,就全由四小姐代劳吧。”
说罢,肖南回头也不回、拉上莫春花快步离开了院子。
那一众颜府女眷见没了热闹可看,都有些悻悻然。
“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真是没规矩。”
那一直跪在地上的洗漱丫鬟突然有些回过神来,怯怯抬眼望向身旁那双金线红花绣鞋的主人。
“夫人,那奴婢的事......”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小丫鬟的脸上,直将她那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眼泪打出了眼眶。
“闭嘴。”
薄夫人殷红的唇绷成一条线,过了一会才又恢复了微笑的模样。
“今儿个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她施施然起身,在那嬷嬷的搀扶下,仪态端庄、步履徐徐地向外走去。
一众颜府女眷见状前呼后拥地跟了上去,只留那小丫鬟仍捂着脸、瘫在原地,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多瞧过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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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院子,肖南回便松开了手,可莫春花却似着了魔似地抓着她的手臂不放。
已经到了后门,莫春花依旧两眼放光,像是连干了三坛云叶鲜。
“我方才那一下子表现如何?”
肖南回顿了顿,一五一十道:“你还不如不开口。”
莫春花有些不甘心,气哼哼道:“你们赤州话怎么说来着?你这叫......过河拆桥!若不是你主动招惹那烜远王府的人,我也犯不着出马。我倒是觉得自己还有点这方面的天赋,这斗来斗去倒也有些乐子。改天你再来一趟试试......”
试你个头。
肖南回觉得自己鸡同鸭讲,摆摆手溜出门去,临走前再三叮嘱。
“今日的事,怕是要落下话柄。我不便来得勤了,你务必小心些......”
莫春花最听不进这些唠叨,已经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盯着那颜府后门上的铜钉看了一会,肖南回摸了摸鼻子转身离开。
以往拜访颜家,她都是光明正大地来、光明正大地走,从没从后门走过。如今迈出那道门槛踏上后门正对的那条街巷,她突然发现这处地方有些眼熟。
犹豫了片刻,她挪动脚步向着巷口走去。
也就数十步远的样子,她便看见了那棵树。
这是一颗老茶梅,已经数不清栽下有多少年头了。粗壮的主干上盘龙错节地挂着些伤疤、今年的新绿却已经顶出树梢,在寒风中露出一点芽尖。
再有月余,便是她的生辰了。
她的生辰其实并不是她出生的日子,而是她初来阙城的那一日。
彼时她比阙城城门前那饱经风霜的石墩高不了多少,小小的一个人,却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整个身体裹在厚厚的布巾里,只露出两只有些怯懦的眼睛。
她被从马上抱下来,牢牢牵着那少年的手,听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讲起这座城的故事,跟着他穿过如流水般的车马行人、穿过繁华喧闹的坊间铺子、穿过在那一刻凝结的时空。
其实那时她还不会讲赤州话,当然也听不太懂他讲的事,但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她便觉得安心。
少年拉着她在长而宽的街道尽头停住了。那里有一处随意堆砌的花坛,花坛中央有一棵开满金黄色花朵的大树,一些小贩围在那树下做着糖糕生意,偶尔有一两抹金色飘落树梢便掉在那糖糕上,金灿灿的一点,很是好看。
她盯着那些糖糕瞧,少年却仰头望着那棵树,突然转身对她笑了笑。
“不如,就将今日定做你的生辰好了。”
她笑着点点头。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笑着点头。
少年利落跳起,起落间手中已多了样东西。然后,他将那繁茂的茶梅树上摘下的金色,别在了她的耳后。
她呆呆立着,一动也不敢动,半晌才闻到一点甜蜜清新的味道。
是花香。
而长在干涸沙土地上的她,在那之前从未闻过花的味道。
“这是金茶梅,只有这个时节才能看到。”
这一回,她茫然看着他,似乎被鼻间那股奇特却引人向往的味道迷昏了头。
少年笑了,随后俯下身,伸出手轻轻在她耳畔点了点。
“金茶梅。”
“金茶梅......”
她喃喃重复着那个词。
这是她继“吃饭”和“睡觉”后,学会的第一个词。
从那日以后,每年到了金茶梅快要开放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生辰就要到了。
她的生辰要吃辣子面,要同肖准去永业寺赏花,要回到府上喝酒赏月。
但她从来不知肖准的生辰。
自从肖家出事之后,肖准便从不提起自己的生辰,也不许杜鹃和陈叔提起或庆祝。肖南回只隐约知道那日子是在秋天。
每当到了秋叶飘落的时候,她便会见到肖准立在院子中,抬头望着那些快要变得光秃秃的树枝。
她至今仍能偶尔记起肖准孤身站在落叶满园的庭院中间、直到最后一片秋叶辞别枝头的样子。
从家门血洗的那一天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久岁深的流逝对他来说或许只是一种折磨。
可对于肖南回来说,自她离开岭西、来到肖府的那一天起,她的每一个生辰都是对新生的感恩和期盼。
就像春与秋的相隔甚远。
她苦恼于这种不同,却自始至终也无法改变什么。
肖南回望了望身后颜府的方向,突然有些羡慕莫春花的烦恼。那种烦恼是留在当下的,而她的烦恼却已延续了十几个春秋冬夏。
在那无数个关于生辰的遥远记忆中、在不知不觉的岁月流淌中,那一朵朵春末绽放的花朵原来都曾带着点点忧愁。
而春花的烦恼,秋叶是不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