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的神色在单将飞脸上一闪而过,他最终还是应下。
“是。”
“等下。”
夙未叫住了正要退下的内侍官,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宗先生是否还在自己的帐子里?”
单将飞一愣,随即飞快回道。
“半刻钟前教人去送了茶,人还在。”
年轻帝王将长衫的袖口整理平整,扣紧最后一颗玉扣。
“调甲子营最好的弓箭手去看着他,只要他敢离开帐子半步......”
然而即便是主动发难、抱着一击必杀的心,那依旧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
思索一番,他终究还是迈动脚步向帐外而去。
“算了,孤亲自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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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别苑东南方,沉默的大山轮廓之下,无数道蜿蜒向前的黑影在那些千年古木间若隐若现,好似上古巨蛇复活后的影子。
前方就是羽林别苑与斗辰岭山麓交汇处,这里植被不如林中高大,土地也从落满青苔松针的腐殖变为碎石交加的半山。
石缝间的沙土在雨水渐渐浸润下渐渐变得泥泞,令行走其间的人脚步变得异样沉重。
寻常行人尚且如此,重甲骑兵更是如此。
雨声能够掩盖些许行进时发出的声响,却藏不住地上行军过后的痕迹。
密林行军本是大忌,以静制动者方为上乘。那些早就以“春猎”之名散布各处的天成将领,正有条不紊地将“猎物”赶进绝路。
斗辰形如斗拱,易进难出,若想另寻出路,只能弃马步行、从险峻处翻山而过。
这对于一支军队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
是以数十万肃北大军就这样在黑暗中严阵以待,直到山林的边缘出现了那只如影子一般的军队。
万名铁骑两边向分作两列,铁蹄整齐踏下,声震山谷。
骑着黑马的将军从队列中缓缓而出,手中长枪在雨水中亮如流光。胄甲下的一双眼睛被寒光铁器照亮,肃杀中又透出几丝悲悯。
“放下兵器、自愿缴械投降者,可保性命。余者杀无赦!”
肖准的声音在阵前回荡直至消散,四周再次只闻雨滴落入泥水、击打在寒铁之上的声响。
对面那支千余人的队伍,无人解甲、无人弃兵。
曾经的岳泽军是天成各营精锐组成,其中自然也有肃北大营走出的将卒。只是那时的他们,又有谁能料到有朝一日,竟会面对这等手足相残的局面?
但那又如何?从他们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一人一马走上前来,马上的人甲衣染血、须发苍苍。
白鹤留笑了笑,伸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的眼睛依稀还有当年的儒雅,只是眉间嘴角深刻的皱纹带了杀气,再也不是执笔摇扇、纠察百僚的白衣中丞。
“白某自知已是末路。本以为若能占尽天时地利,千军未必难敌万马,谁知最后还是棋输一着。然纵是秋末之蝉也要竭力嘶鸣,你说是也不是?”
沙哑的声音掷地再不能收回口中,就像万千雨滴落下再难回云间。
局面早已经注定,乾坤终无法扭转。
“众将士听令。”肖准手中长枪利刃向前,寒光破开渐渐浓密的雨雾,势不可当,“随我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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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山岭之隔的斗辰南麓,山间那辆孤零零的马车仍停在原处。
然而那原本拴在车前的马缩成了一团,一只挤在另一只身侧,拼了命地原地挣扎着。
它们头上的蒙巾并未掉落,它们之所以如此恐惧,是由于生灵对杀气本能的反应。
紫衣剑客立于马车车厢的棚顶上,手中剑未出鞘、剑鞘上却已有三道整整齐齐的切痕。
他用大拇指摩挲着那痕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别又摸又看了,你就是把它盘出油来,它也长不成原来的样子。”
伯劳蹲在距离那马车十步远的半截树干上,两条胖腿当啷在一旁晃啊晃。
在这半山栈道之上交手,总是要留些余地的。否则一个不留神,那便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空手而来,只需站稳脚跟,而对方却要守住那辆马车,显然受制更多。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落了下风。
何况,他的剑还没有出鞘。
燕紫望向她,那张单纯中透出几分偏执的脸皱起眉来。
“你是谁?”
“是你祖宗。”
伯劳嘿嘿笑了两声,冷雨打湿了她的手掌,她在衣摆上随意抹了两下,再次握上短刀。
她早年闯荡江湖的时候,交手过的刀客剑客没有近千也有上百。
武者交手,最怕的不是碰上所谓相生相克的招式兵器,而是遇上同宗同门出来的对手。
因为修行到了一定程度,都懂得灵活变幻、见招拆招的道理,便是此处有缺憾、落了下乘,总有机会在别处找回来些,结果如何未必是定论。可若是自己的一招一式对方都了如指掌,那便只剩下绝对实力的比较。
较高的那一方无论如何都会获胜,结局分晓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的心里转了几个来回,对面那紫衣男子仍在惋惜他的剑鞘,似乎并不同她在一个世界。
良久,他终于放下剑鞘。
“我不认识你,但我应该没有你这年纪的祖宗。”
伯劳笑了,满月似的大脸鼓起两个腮,将那浓重的眉眼挤得向上了些。
“她和我讲起在岭西的遭遇时,我便想到可能是你。果然是如传说中一般,是个痴人。”
燕紫终于仔细打量起那大头娃娃来。
“你认得我?”
伯劳点点头。
“你就是谢黎当年唯一逐出过师门的那个人。”
“谢黎?”紫衣剑客双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迷茫,随即似乎终于想起那些陈年往事,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吧。他背弃了要传授我刀法的诺言,不过我也没吃亏。走的时候捞了件趁手的兵器。”
伯劳的目光落在那被她连砍三道的剑鞘上,又想起前阵子那让她心神不宁的那不速之客,突然有些后悔那几日自己吓唬自己、平白折腾许久,还挨了吉祥几蹄子。
“宗颢那阴魂不散的老家伙突然出现,我还以为是我做了错事。现在来看,倒也不是冲我来的。”
谁知下一瞬,那燕紫的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像是发现了什么令他感到乐趣无穷的事一般。
“你怕安道院的人?”
这一句话正踩在伯劳的痛处。
她最恨被人压制,可偏偏今生都逃不开安道院这座大山。
谢黎安排她出师的时候,她曾发誓:即便冒着余生都被追杀的风险,她也不会服从于任何人。如果有必要,她会亲手杀了她那还未谋面的主子。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遇见的她。
她没把她当过主子,她也没把她当过下人。
小小身影弯下的腰背突然直挺起来,整个人的气势瞬间便不一样了。
“怕?笑话。安道院的奇葩,出我一个就够了。你只能算是个败类。”
“我喜欢你说话的样子,看起来特别的......”对方顿了顿,似乎在想该用什么词才比较恰当,“......特别的不怕死。”
伯劳轻嗤一声。
“怎么的?碍你眼了?”
面对这不客气的挑衅,紫衣男子没有半分不悦,反而隐隐有了一丝忧伤。
“你这样身材矮小的刀客,如今应当很少了,杀了实在可惜。不如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或许我们可以......”
伯劳抖了抖湿漉漉的大头,大言不惭道。
“方才不是有只臭蝙蝠飞到你的马车里?你把从它身上取下来的东西给我看看,小爷我就饶你一命。”
“这个不行。”燕紫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交代过了,这个不行。”
伯劳晃荡的胖腿停住,雪亮的刀尖从袖口钻出。
“那还等什么?别婆婆妈妈了。”